八月剥枣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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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开始坐在山楂树下磨镰刀,整修架子车和铁钗等农具的时候,秋蝉正伸长脖子在树上嘶鸣,但阳光只剩花架子,除了中午使使性子,烈得像酒,早晚都水样温存。夏天已软皮蛇般溜走,农历已经进入八月了。
走,去地。母亲一边大声招呼我和弟弟,一边把两只脚轮换蹬在青石板上,细心挽起裤腿,还不忘掸掸黑色方口布鞋面上的灰。
放假也不让歇会。我小声嘟囔着,不情愿地从腿上收起连环画,弟弟趷蹴在我身边,仰着头看我,眼珠黑嘟嘟的,一副言听计从的虔诚。长大后才知道,我们农村孩子比城里孩子还多一个秋假。但母亲不会让我们闲着的,她惯于精打细算过日子,连鸡下几个鸡蛋换多少盐,心里都早有盘算,我和弟弟好歹也算半个劳力,她不会白白浪费。
最好是在下地的路上,能够遇到其它同学也和父母一起下地,我们便会心照不宣,借机向父母哀求:让我们先玩一会吧。碍于面子,双方的母亲一定都会表现得宽容和大度,慷慨答应,最后不忘说一句:玩一会赶紧过来啊。
入了秋,一块块新翻的旱地平整而松软,像刚出炉的脆皮蛋糕,表皮干爽,里层湿润。我们脱了鞋子,赤脚踩上去,一脚一个深深的窝,带着微微凉意的细土从脚趾缝间漏出来,旋成螺旋状的花纹。这样的走路极具创意,我们常常在地里来来回回地走,把一块端庄的田糟践的呲牙裂嘴。
有时候也捉蛐蛐,手里提一根狗尾巴草,小心翻开有细洞的泥土,十有八九能看见蛐蛐。蛐蛐们晚上熬夜唱歌,白天都呆愣愣的,既使披着黑色铠甲也无济于事,被捉住时才温柔反抗,不过它们很快就会成为狗尾巴草上徒然挣扎的囚徒。当然,这些蛐蛐最后会被母亲们一个不剩喂到鸡肚子里。
如果地头有一两棵柿子树是再好不过了,我们爬到树上摸柿猴,顺便摘熟透的稀溜软的柿子吃。吃柿子是有窍门的,不用去掉柿蒂,用嘴在柿子尖上咬一个小洞,轻轻一嗫,一股凉甜穿喉而过,手里只剩一个骤然萎缩的皮。
玩累了,跑到谁家花生地里,偷刨花生或红薯,刚出土的花生吃起来脆爽,有一层薄薄的鲜甜。生红薯却瓷实,甜味也淡,我们往往用手搓了土,啃几口就扔,地头便惨惨躺着红薯的碎尸。
但最开心的要数摘酸枣了,七月边,枣红圈,八月十五枣落竿。进入八月,酸枣便成了田野给孩子们准备的糖果和零食。它们虽是野果,却小巧玲珑。虽然个头不起眼,却以多取胜,仿佛天上曾经下了一场红色的珍珠雨,来不及落地,全都凝固在了漫山遍野的枣棵上了。
只要向山坡上仰头一看,油绿枣叶间密密麻麻,万红攒动,任谁都会被大自然这种一掷千金的豪迈惊呆,对于孩子们来说,这种小而精致的红,更是一种甜蜜诱惑。才不管母亲们在地头长一声,短一声的呼唤,都对着酸枣一边咽着口水,一边探着身子蠢蠢欲动了。
其实摘枣是从七月或者更早就开始了,农村人下地干活,看见路边有酸枣,顺手都会摘下一颗尝尝,像尝一颗点心一样随意。鼻子里喷着热气的牛,也会凑过头郑重闻闻。走路撒着欢的羊,甚至还会伸出柔软的舌头,轻薄地撩一下枣叶。当然,枣花开的时候,蜜蜂和蝴蝶也来过,秋风起的时候,油绿的蝈蝈也端坐在枣棵上鸣唱过。
只是早些时候,酸枣还无味,属傻白甜系列,微酸,能咂出淡淡青气。过了八月,甜味又老了,逐渐干瘪,酸味加浓。恰到好处的甜和酸,就像天平的两极,在时间之脚走到八月时,配比刚刚好。
刚刚好的时间,配上刚刚好的年华,酸枣们却已退守到坡堰的高处,持守着刚刚好的野心,不再轻易被人顺手摘到。《诗经》里有“八月剥枣,十月获稻”的句子,剥是扑打的意思。我们小时候没有读过《诗经》,但捡起小树枝或田野地头的玉米秆,踮着脚尖打枣却是与生俱来的本领。
几个小伙伴分工明确,有的打,有的捡,不一会儿就能把上衣、裤子上的四个口袋装得满当当的,再多的,还可以把背心卷起,兜在怀里,枣儿们隔着衣服沉甸甸地摩挲着肚皮,又滑又痒,可能父母们欣喜的收获感也是这样的吧,看得见,摸得着,感觉得到,让人心安。当然嘴巴是万万不能闲着的,捡枣的空档,不失时机塞一颗枣,“扑”吐一颗枣核,再塞进一颗枣。嘴里的味道也不停变换,有的枣纯甜,有的枣微酸,又有的枣甜酸均等,每一颗枣都是自己的加工车间,制造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味道。
那时候,口袋里装满酸枣上学,是一件很有底气的事情,见到同学们,慷慨地掏一把和大家分享,嘴里吃起来甜,心里的滋味更甜。
不过摘枣最怕遇到蜂窝,我们土话叫“马蜂嘟噜”,如果不小心用小棍打到蜂窝,长腿细腰的马蜂便会蜂涌而出,它们善长打群架,来势汹汹,不要命的姿态,对目标穷追不舍。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用衣服包头,趴在地上不动,或者赶紧逃跑,向反方向,总之认怂就行。马蜂们拼死捍卫领土,也懂得见好就收,否则,硬打硬上只会两败俱伤。
但小时候,如果摘枣没有被蜂蛰的经历,就像上战场没有受过伤一样,会觉得少了一枚荣耀的勋章。我们都是被蜂蛰出来的斗士,肿胀成一条缝的眼睛,膨大如面包一样的脸蛋,熊掌一样肥厚的手,哭天嚎地疼过之后,被小伙伴团团簇拥,宛若凯旋的英雄。
不记得哪个诗人写过一句诗:山里的孩子苦,酸枣也是甜的。我想,也许诗人并不是山里的孩子,不知道摘枣本身就是一件很甜的事情,不知道最简单的日子里到处散落着最原始的快乐。而在物质丰腴的今天,快乐却需要翻箱底寻找。
村里有位张医生,家境殷实,他家院子里一年四季都飘散一种药的清苦味道,很不讨喜,孩子们经过他家门前,都要远远绕开。有一天,母亲带我去张医生家看病,我吃惊地发现,他家院子里居然放了半脸盆的酸枣,可惜都泡在水里,张医生正用白晳的双手揉搓着枣子,看见我们,他的手从盆里捞出来,使劲甩了甩,枣儿们艳丽的皮和软腐的肉从他手上纷纷掉落,水盆里一片混浊的惨红淡白。母亲搭讪说:这么多枣啊。张医生呵呵笑着:这酸枣核是药,能治病哩。我紧咬着嘴唇,躲在母亲身后,忽然对张医生那双女人一样细白的手厌恶至极。
后来才知道,汉语中的荆棘,荆就是枣刺,棘就是酸枣。原来,它的名字就注定它是一种命运多舛的植物,即使长于野外,也依然逃不脱被人类双手掌控的命运。
据说现在人们爱吃的大枣,也是由酸枣树嫁接来的,我常常疑惑酸枣的核是圆的,为什么嫁接成大枣后,枣核反而变得两头尖尖,有一次它的尖还狠狠戳痛了我的舌头。但我欣赏大枣的这种个性,不用从生物学遗传学基因学上考究,不管人还是枣,外表可以温润如玉,内里必须棱角分明。
考大学那年,母亲说,你可以报医学呢,你看张医生,会医术,一辈子吃喝不愁。我鄙夷的撅起嘴,一个看见老虎只想到狰狞虎骨,看见紫花地丁只想到黄褐根茎的人,人生该有多么枯燥乏味。
但确实的是,我上初三之后,母亲很少像小时候那样喊我和弟弟下地干活了,她和父亲埋头干完所有的农活,攒鸡蛋换盐,打粮食换钱,一心一意供我的弟弟读书,八月剥枣的快乐,也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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