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上光阴

弦上光阴
李梅/文

    早上起来，在客厅练习了一会古琴，然后到书房改了几篇稿子，就想读一会书了，捧着六六的《岁月不我欺》出来，卧在沙发上续读，读了二十几页，后来竟然睡着了。醒来是在一个小时后，觉得身体暖洋洋的，已是接近正午，阳光如被。
    古琴也在光与影里，在窗下靠墙的一侧，距我一米多远，我起身摘了沙发巾，又用桌旗将古琴盖上。蓝天、白云、红窗花，古琴横卧，七弦安静如有声。再回来躺下时，发现我与古琴平行，琴肩与我的肩同一方向，且上宽下窄，人也是一床古琴吗？古琴造型独特优美，仲尼、伏羲、连珠、落霞、蕉叶等，但整体造型与人身相应，有头、颈、肩、腰、尾、足。
    以此自喻颇有惭愧，哪有古琴之流畅身段，只是愿与古琴并卧在室。如此来说，人若是一床古琴，经络为七弦，心宁神愉、良善空灵方有上等音色，不华丽张扬，有古朴内蕴才是好意味。
初识古琴不久，但深觉练琴时要静心，心乱则弦乱。勾、挑、抹、托、劈，看似不着一个形容词，人之心境全在曲中。今年寻琴，拟将一首饰钱拿来置琴，首饰闪耀负累，而古琴素朴音清，如得一良友，更合我心意。抚琴拨弦，音透不躁，甚是安慰。起初将琴安放在书房，有整块时间才想起练弹，后来移置客厅外侧，容易看见，闲暇时可随手练上几遍，古琴声音清净悦耳，即使初学也不觉嘈杂，琴声如同珠落玉盘，不经意地响起几次，一天的光阴就过去了。
    起初犹豫不决，看先生以“天书”为谱，弹奏《良宵引》《关山月》《梅花三弄》《阳关三叠》《酒狂》等曲，气定神闲，落指自如，超脱豁达，总觉得可望而不可即，敬而畏之。从初听到如今，五年时光倏然而逝，幸得恩师、友人、家人鼓励，才确定与古琴的缘分际遇。喜欢乐器，但从未想过与一种乐器相识，更不敢奢望知音，想父辈之人，除了父亲会些口琴、笛子、二胡之类，并无人与音乐沾边，并不足以抵消我对减字谱的神秘畏惧。终得相遇，自此之后，平凡岁月，惜得光阴，多了古琴相伴，也是幸运，愿如文字，十年一日，直至终生不弃。
    九月开课，先生讲古琴构造与文化，三人同学，地点在公园的一个仿古建筑里，环境古雅，颇有私塾味道。古琴是中国文人的乐器，讲究天方地圆，琴上十三徽位对应一年十二个月，外加一个闰月。看来古人斫琴，考虑了天地时序，这个知识令我颇有感慨。弦上光阴，指尖流淌，曲曲如水，逝者如斯。琴人弹奏的，何尝只是乐声？
    琴初入家门时，借助书籍和视频练习指法，得琴人思琴的《惜光阴》，曲中有“光阴如水不可留，人生匆匆多带愁，一梦醒来窗月白，今夕何夕思悠悠”，光阴倏然，转眼十指已无葱白纤细，那些光阴都去哪了？而此时，一拨一挑，光阴在弦上走，春夏秋冬，晨起暮落，年月周天，时分秒无。
    某日晚上回来，绵绵细雨，夹带香气。一抬头，知是桂花开了。确已是阴历八月，昨日也才刚过完中秋 ，但这香气不仅仅提醒季节。秋里裹挟淡香深入肺腑，忙碌间一年已过去三分之二，如同一曲进入复歌，在时间的深处却无法以复弹复听。深嗅花叶，嗅了又嗅，已无感慨。小区有月湖，湖内闲鸭一只，惹人羡。山楂也近熟了。回去拨弦几许，夜幕缓降，光阴就在指尖轻触而去。
     一弦起，花开有声，一弦落，月缺如初，一弦起，摇动果实，一弦落，树影婆娑。我沉浸在这光阴的絮语中，叶落了，雪来了，风起了，人遇了，弦动私语，光阴趋走，我在弦上看见了时间的步履，在乐声中听见时间的脚步，轻重缓急，不停歇。
   十年光阴一晃过，人难相知，事不易成，得此清欢，在坚持中感动自己，温暖在侧，花木未枯，又何需潸然？

    大雪时，所见皆是白色，到处寂静无声，雪下了一整天，安静久了，似乎需要一些声音，没有什么声音适合在大雪天响起，我想起一张琴，一张素琴。除了一些古琴的旋律，知天知地，知人知雪，清透的声音从指尖发出，如同香炉里一缕一缕升起的香气，再无合适。
    室内格外安静，琴桌空无一物，桌旗折叠在一旁，流苏自然垂在一侧。我坐下来，望向窗外，大雪弥漫，待收回视线，第一张琴的影子便在眼前浮现。初接触古琴不久，首张确定入手的古琴，因为瑕疵被斫琴人收回，又因为之外的事，只好暂停，手不触琴已有两个多月，凡事坚持并不容易。
    私下里觉得琴如玉器，这中间有个缘分，不仅琴、玉这样的朴素之物，兴许我们和万事万物皆为是缘，无缘怎能见上一面？懂玉的人常说，玉可通灵，我也愿意相信，但与琴结识以来，也有这种相通的感觉，兴许是爱这些物什的人内心朴素、敬畏天然，愿意聆听，才会有这种感知自然万物的灵性，想来可见之物，万般情愫，不过是人的心灵投射。
    如能于茫茫大雪深处，独自一人抚琴，天地之间，静听如此，心里空无一物，那该是怎样的心境。雪白如空，琴素如空，而人心又如何不清捡干净，让琴声的雪落进来，耳朵里打开春天的通道，打开秋天的小径，让繁花开进来，让落叶飘进来。
    向来不愿意过多地结识物、结识人，相熟以后愿意珍惜，愿意收藏，愿意陪伴。我视琴为未来的精神旅人，起初偕行，后来走散，似乎有些不太适应，如同一段旅程，同行的人突然更改行程，自己选择独自行走，并不刻意进入另外的人群，一段未知的旅程，如同空空的琴桌在时间里闲置。
    我和一张闲置的琴桌失去了相同的部分，不同的是，我在游走中寻觅，它在安静中等待。后来遇一款落霞，听其音色，如同相识已久，终究因为那也是斫琴人所爱，不肯降去一些价格，而我衡量初学者的笨拙，未作出决定，后有人推荐我喜欢的蕉叶给我，也在闲暇时候查看详情，了解音色，但并没有专注选择。
我怀疑我对旧物的痴恋有时超过了旧人。生活中少有欲罢不能的感受，想要一件物品很久，心生疼惜，或因为能力不够，或因为理性而放弃，偶尔遇到这样的体验，也觉得珍惜。后来便不想去刻意去选择什么，对于选择困难症的人来说，会有思维的一些定式，清欢难得，也便不愿去面对新的欢喜路上的障碍。
    暂且搁置了学琴的事，一同学琴的佳人偶尔带来学琴的消息，也看到一些颇有造诣的琴人的分享，但仍然不能除去选择的麻烦，如同一段心仪已久的旅程，因为身体的疲累和旅程的辗转，而愿意在驿站中住下了，不知何时再启。
    直到一场大雪落下来，望向窗外，大地洁白，空无一人，自然之空与心灵之空合二为一，这样的一种旷然、朴素、悠远让我想到了一张旧琴。人在何时遇到何物，人在何时记起何物，好像是一种自然而然。一张音色尚好，造型简单的伏羲式桐木琴，就那样地在雪地里浮现。
    初学的惊喜如同初雪。接触一件事的初始，是执著的，手指并不灵活，而辨识曲谱也是生涩，有时曲调、音准会有一些错误，但自己并不知道，而是沉浸在一种简单的喜悦里，有些时候，一些事情的快乐并非在于深度领悟，写作也是一样，起初落字在纸上，无论缥缈或者空洞，总觉得欣欣然，坚持数年之后，便觉得如同攀越，任何的突破都来之不易。
    书房里温暖，有书无琴，但并不放一首古琴曲，我愿意在心里回想，那些起初拨弦的日子，最早的遇见，最初的喜悦，和一张起初陪伴的古琴，并期待新的遇见。

    闲时听古琴曲，窗外绿树摇曳，印象是天地之大一床琴，风为指，枝为弦。待回神时，一琴人边弹边唱：“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溅！”琴声雅正娴熟，《牡丹亭》中女子回眸，叹春光易去。
    古琴尤为适合表现光阴的流逝，不仅是曲中人。初读此句，时光富丽之感，再听，光阴一段一段地，化为万千支流。除了练习曲《惜光阴》，开指小曲《仙翁操》也和时间有关，一句“仙翁、仙翁，得道陈抟仙翁”，起初听是欢喜，觉得诙谐幽默，再听觉得时光深邃，据说这睡仙隐居山林，一觉醒来常常上百天或者几年时光倏然而逝，这是光阴的奢侈还是心境的豁达，竟然不得而知。
    斫琴人说，琴以梧桐和杉木制作为佳，精选古木，琴声出色，暗自里觉得琴身暗藏时间的年轮，而琴声也有光阴的交融。人抚一张琴，清心静坐，接古通今，千年时光一曲回眸，这真是古琴的妙处了。
秋日里，心心念念想学一首《秋风词》，是李白的一首词，起句“秋风清，秋月明”，琴音素净，不疾不徐，再至“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虽然只说意象，但秋的深重不言自明。想到秋天里若能抚琴弹一首清净、绵长的曲子，看窗外秋叶飘零，自是时光流走也了无遗憾。
    学艺虽不若少年时潦草，但初学仍有天真的念想，略有所知便以为容易熟知，想着秋天之后学一曲《良宵引》，在冬日的夜晚，在节日的前后，可以为时间点题。面对急匆匆逝去的时间，总是想着能够在一些日子里追赶回来，但古琴并不是轻易习得的乐器，即使如今也沾染一些商业气息，但琴之本性没有失去，它不因任何急切和炒作而变得有捷径。
    手触琴弦，觉得古琴是时间留下的见证人。很早就知道伯牙摔琴谢知音，在不谙世事的时候，也曾认真抄诗一首，“瑶琴一断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满面春风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时过境迁，不知感慨所谓何事，那时也未亲见“瑶琴”为何，“凤尾”为何，初识古琴时知道古琴构造，便想起过往的那一页，暗自觉得好笑，而后便有些怅然了。生命中该遇到的人和事，也许就像藏在风中书页的某个文句，任时间流逝，而冥冥注定的，何止是这“瑶琴”二字？
    昔日于课堂和学生讲嵇康，也会提到绝命曲《广陵散》，讲诸葛亮的空城计，描述其抚琴风姿与凛然风度，但不知其所弹琴曲是怎样的音色，而年轻时候知道一些名词便自觉尽然，如今听《广陵散》悲壮、激越，才略知其背后的故事，人生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时候总是不能免除，后来在生命中遇见的那些事物，让模糊的名词明晰起来，让生命得以丰富。
    一支琴曲一曲水，乘舟入水，乐声起伏不同，流向远方的，是你，是我，是我们。他人的手指弹奏着共同的欢喜或悲凉，我们也试图这般，不同的音乐有不同的里程，趋向不同的小径，沉浸其中便是远行。无论是清澈空寂的《寒山僧钟》，还是恣意旷达的《酒狂》，或者起伏曲折的《梅花三弄》，一曲就是一生，一生就是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