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帝的女人

进公司大门，向右拐弯，就是她做事的工作台，是我到办公室的必经之路。老远，她的歌声就传了过来：“……在你船上是何等的平安，离开你我彻夜难眠……”我一阵紧张，正打算踮着脚尖从她前面不声不响溜过去，她已经欢呼起来了：“小王，早上好！”
最近几天，我确实有点怕她，尽量躲着她。三十七八岁的女人，很大众化的一张脸，但这张脸上从来不变的快乐神采你是没办法忽略的，那种喜乐平和的样子使人没有理由不相信她的心中住着一位上帝。是的，她信上帝，她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主呀，你要保佑我。”自从认识我之后，她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小王，你猜主给我预备了什么？” “主给你预备了爱呗”我嘻嘻笑着回答。我之所以怕她，是因为她坚信我也应该投身在上帝温暖的怀抱里，所以，向我传教成了她最迫切的愿望。因为要去教堂祈祷，她每次到办公室来央求我帮她搜索有关上帝的颂歌，然后下载在手机里跟着学唱。在她眼里，这是世界上最优美动听的歌曲，跟着哼唱时，一副甘之如饴神采充盈的样子。情不自禁时，就会忘我的大声歌唱，所以，每次经过她的工作台时都会听到她声情并茂的演绎。

当然，让我下载颂歌不是她来办公室的首要原因，她的最终目的是我，对她来说，这样一个不信上帝的人简直是不可思议和不可饶恕的，甚至成了她这段生活里最为遗憾的事情。于是，牵引我成为上帝的奴仆，成了她人生目标中的一个。 在她天天不厌其烦向我传教的过程中，我得知，她年轻时从四川乡下老家来温州打工，认识了她的丈夫，从此在这里生活了下来。关于上帝的恩典，她说了无数发生在她身上的例子。令我印象深刻的有两件事。那个时候，她跟丈夫刚结婚，带着两个孩子住在海边小山脚下，生活很困顿，他们迫切需要一栋房子。她的一位邻居让她祈祷，并告诉她，只要她祈祷，主就会给她预备一切的，主知道人需要什么。于是她每天祈祷：“主呀，求你保佑我，让我有个自己的房子吧。”随后他们就得知了一个卖房信息，是个四层楼的老房子，地段非常好，房主第一年要价三万八，别人只出三万五，没有卖掉；第二年房主涨到四万八，人家只给四万五，也没卖掉，第三年，房主涨到五万八，人家出五万五，还是没卖掉，这栋房子一直卖了五年，直到她来。 “小王，你说说，这难道不是主给我的恩典吗？那么多人都没把房子买走，这就是主专门给我预备的房子呀！”房子看好了，但缺钱去买，于是她继续祈祷：“主呀，房子你已经给我预备了，钱也求你给我预备吧。” 然后呢，这段颇有传奇性的买房过程终于让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然后，我就顺利筹到钱了呀，她很得意：“当年，我们那么穷，可没人嫌弃我们，也不怕我们还不上钱，大家都争着给我们借钱，那个房子就这样顺利买下来了。小王，你说，这难道不是主在帮我吗？如今那个地段值钱，价值已经比当年的房价上涨了十几倍，我们正打算在这上面盖新房子呢。” 第二件事跟她女儿有关。她说女儿经常跟她一起去教堂祈祷，因为从小挑食，所以长得很瘦弱，每次上体育课跑步都是倒数第一名。于是女儿也学她那样祈祷：“上帝呀，你保佑我，我只要不是倒数第一名就好了。”结果那天女儿非常高兴地跑回来说：“上帝呀，我跑了个倒数第三名。感谢上帝，我再不是倒数第一名了，我是倒数第三名。” 这个故事让我感动，这一家人的生活愿望那么真实那么少，当她们全心全意去诉求时，一步步去努力经营时，认真生活让她们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与其说这是上帝恩典，还不如说这是生活的馈赠。所以不管她向我传教的愿望多么迫切，我都保持自己清醒的态度，内心甚至有诸多不耐的情绪。只要一有空闲，她就站在我办公桌前，用她自身的经历用她听来的圣经故事，奋力游说着我。这个时候的她几乎是以一种强势的姿态硬生生地介入了我的生活。 我是个对自我领域保持着高度警醒的人，干涉、强加、指责诸如此类的字眼和行为都是我拒绝甚至厌恶的，我就像一个小小的刺猬，只要有陌生的脚步声响起，浑身的尖刺就已经高高竖立了起来。异地他乡的生活令我疲惫，我的心就像一枚深秋经霜后的叶子，干枯暗淡，水分的侵润也显现不出来清晰的脉络，因为我想回家。我想，哪怕就是种点地养两只鸡呢，是不是也要比在别人的天空下生活快乐得多？这个女人所尊崇的主能让我在受了委屈后不用静静地等到下班，蜷缩在那间暂时属于我的小屋里默默流一场无用的眼泪么？能让我生活在自己的天空下么？能如我所愿让我马上回家并见到我的亲人么？能让我在这个世界上把复杂的事情变得简单，不那么费力的生活么？世事、人情、疲惫、奔忙、倾轧、面具、混沌、险恶、孤寂、沉闷、阴暗……所有那些灰色的词，足以把一个人变得粗粝起来。然而，外壳包裹的越厚，内心那小小的核就变得越娇脆，里面自由的空气就越是稀薄，呼吸就越是困难。 保全自己的方式是不是像她一样，早早地接受主的恩典，让上帝住进心里？可我的心太小，小得住不下一个万能的上帝。这些话我没办法向她说明，谁能把自己敏感脆弱又复杂的忧伤生命完全倾诉给另外一个生命，并放心地托付下去呢？人与人之间是多么陌生多么隔阂多么不能靠近的呀！上帝能住进每个人心中并充当爱的信使么？上帝能让人包容谅解一切，让人相互取暖相互慰藉相互依存吗？可是这些话我觉得她并不能理解，我也对她说不出口。在她一心一意的信仰面前，这些话显得多么虚伪多么矫情多么可笑可叹！ 但我的这点心事她居然看了出来：“小王，你长得这么好，又这么可爱，如果你信上帝，你就不会这样封闭自己的内心，你的人生会更精彩会美好。”这段话，我没有多加任何的修饰语，是她的原话。这话要换一个人来说，我肯定会觉得难堪和反感，但从她的嘴里出来，却让我吃惊不小。这个从来没有上过学的乡下女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她的洞察力和语言表达力却让人感到惊奇。这真是她那个上帝给她的恩典吗？使她懂得了善恶美丑，也让她有了一颗体察入微的丰富内心。 电脑视频上，代表着诺亚方舟的大船在狂风暴雨的海面上摇摇晃晃，奋力前行，电脑前，她的演说已经到了忘情自我的地步。我抬眼窗外，蓝天白云，万物静好。而我置身于这片天空之下，却心情郁郁，苦闷不堪。两种情境两种心情，强烈对比之下，我很羡慕她那简单的幸福，甚至嫉妒她有一个上帝可以信仰。 “今生得百倍，来世得永生，以后我们的灵魂会到永远的天堂里去。这么好的恩典，小王，你应该去接受去享受。就像我，有时候不想去教堂祈祷时；跟家人生气吵架时；当我用那些肮脏的话骂我丈夫和儿子时，我的心里都会非常难过，我知道上帝不认同我，他在责备我。所以，我每天都记着上帝的话，要去爱，不要去恨。小王，现在他们也都很爱我，尤其是那些邻居们，他们都很喜欢我。” 说这段话时，她的眼睛熠熠闪光，双手不自禁搭在了我的肩头上，并且开始微微喘气。我看得出，她在努力平息自己的心情，但她没有做到。于是，她就唱“耶和华呀，我的主”来掩饰，唱歌的时候，她的眼睛变得更加明亮，我知道里面充溢着泪水，她几乎要呜咽出声了。她的激动让我莫名的心悸和慌乱，因为不信奉上帝，让我感到好像自己罪孽深重。我噼里啪啦按着键盘，不敢抬头看她那张脸，那张已经被主的光芒笼罩着的圣洁的脸。我不知道她的主是否有她说得那样神奇万能，但我知道公司里的人都很喜欢她，也许没有多少人跟随她一起信奉主，但她的快乐和热情就像她那个上帝住进她的心里一样住进了每个人的心里。偶尔，她的口水会从她飞逝的语句缝隙里跑出来，溅落在我的键盘上，我的头发上，但她没有注意到，我也没有在意。这个时候的她，激越的心情就像窗外的霞光，大片大片倾泻进来，从她的心里倾泻给我，于是我感觉自己也被主的光芒笼罩了。主在她的心里根深蒂固，我虽然没被说服去做上帝的仆人，但我知道，这个主已经暂时在我的心里停留了一下。那一刻，我的心里也充满了平安喜乐。 今年春节上班时，我又听到了她的歌声。对此，她有一个很充足的理由，她说有一个礼拜天她去教堂祷告的时候，看见公司老板了。这让她十分高兴，作为一名普通的包装女工，她决定一直在我们公司做下去。“一个老板，如果他不信上帝，就算他的钱再多，几卡车也拉不完，他的人生也没有意义。”她语音铿锵的说，因为信奉上帝，使她坚信老板是个有人生意义的人，他的公司当然值得她付出辛劳汗水和忠诚。 前两天，跟一师友偶尔谈起文字，他说文学的最高境界是神性。他的意思我理解为：文学的最终目的是解决精神危机的,文学解决不了的问题最后只能用宗教来解决。也许在精神日益窘迫困顿的今天，宗教是一道出口，让人得以喘息并让人最终得以安眠。一个人存活于世，有对家庭亲人的爱，有对爱情事业的向往，尤其是对故土的痴迷和精神上的无止追求，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宗教”信仰，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信仰而能继续好好的生活下去呢？当然，我没有办法就这个问题深入下去，我只是在她的故事里稍稍延伸了下自己的思绪。人，肯定得找到自己的上帝，不管这个上帝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让上帝住进心里，才能像这个女人一样充满了爱和喜乐，活得简单洁净明白，并把小小的日子打理的风生水起。 我看着她想：一个人内心的贫瘠和丰富是靠什么决定的呢？就是不信教，这个女人心中也一定有一位上帝存在吧？其实，每个人心中都需要住着一个上帝吧。 “小王，你们读过书，都是有文化的人，怎么可能不信上帝呢？不信上帝,还怎么去爱别人? 上帝其实是教我们如何爱人和被爱呀。”最后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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