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老太太

       焦大妈从前是印钞厂工人，每月退休金够自己花销之外，还积攒十几万元积蓄。焦大妈有两女一儿，大女儿无住房，她把自己名下房产过户给大女儿，自己住在一间小屋子里，半年前下楼踩空摔断了右腿，被儿女们送去医院，又检查出腰部有隐疾，便在医院常住下来，请了护工，儿女常来问候。却也不是长久之计。儿女们商量着想送老人去养老院，刚好被才进门的李大妈听了个一字不漏。焦大妈没摔跤之前，和李大妈每天约好一起到24楼等王大妈一起散步……

        焦大妈这一跤，把她们三个老太太的日常约会摔没了。王大妈现在轻易不出门，李大妈只好自己遛弯儿，早晚一个人走路走好远，路过医院就进去探望焦老太太。

        老焦住院快半年了。李大妈喊焦大妈“老焦”。两个人相差两三岁，李大妈今年七十九岁。大妈说她两个星期就去看老焦一次，买菜遛弯儿路过都进去瞧瞧，以前还买点吃的，老焦吃不动，就不买了，白看看。老焦见到她就说，你怎么这么久没来，实际上个礼拜刚去过，老焦恨不得她天天陪着才好。老焦家人商量着准备把老焦送去养老院，李大妈听得凄惶，却并不表露出来，跟着开导老焦，养老院也不错，人多，有个啥事都能有工作人员帮忙照顾，省得回家请保姆，请了保姆不是也没地方住吗？把钱预备好就行了。

        焦大妈这一摔，积蓄也花了大半，去养老院都有些困难。焦大妈笑起来像哭，李大妈不愿看，坐了没多大功夫就出来了。

        李大妈站在路边等车，看见我从路口拐过来，使劲冲我招手。我迎着阳光骑车过来，见前面有个老太太穿件花短袖，使劲招手，露着牙齿拼命笑，以为等车，看着眼熟，到跟前才看出是街坊大妈。老太太姓什么，我没记住，但无疑认识。大妈笑得很开心，眼睛弯弯，嘴角向上，拉着我的手不撒开，胖了瘦了地念叨，端详，说好久不见了，怪想我的。她说的是真话，我上次见她是盛夏，现在已经过了白露了。我和大妈攀谈，暗暗回忆老太太姓什么，不是姓李就是姓王，大概就是姓李，王大妈眼睛有毛病。

        王大妈和我住同一幢楼，她家是一楼，我住609。焦大妈住在相邻的楼里，李大妈住得稍远，早晚走几百米过来。每天黄昏在挨着河边的那栋楼前遛弯儿，我从旁边过来过去，叫一声大妈，打声招呼，慢慢就熟悉了，时常搭讪着聊几句闲天儿。王大妈曾经是居委会主任，前两年国庆期间还戴个红箍维持小区秩序，现在彻底退了。王大妈有眼疾，脖子上永远挂副眼镜，跟人说话不停眨眼点头眨眼点头，嘴巴虚张着像在嚼什么吃食，瞧多了我也跟着眨眼努嘴。老太太很和气，说起楼上楼下街坊都夸好。家里孩子逢年过节才回来，她和老伴身体都还不错。

        那天我从楼里出来，刚好看见三个老太太亲亲热热走过来，王大妈居中，焦大妈和这李大妈一左一右，夕阳西下，老太太们脸上泛着光，微笑着。我举起手机拍下这一幕。大妈们围拢过来，比方才笑得更加灿烂，互相夸奖着彼此的神态，动作，抱着双手嗯啊地跟我攀谈，遗憾只能在我的手机里看到。

        我路过照相馆，犹豫了下，想起大妈们惋惜的样子，便走进去，说明来意，看着那个工作人员将手机连接电脑，把里面的合照导出。隔天去取。再遇见三位大妈就送给她们了。大妈们非常高兴，连连道谢，一定要给我洗照片的钱，我怎么能要，三块钱，一件小事而已。

        过了几天，又遇到大妈们。还是王大妈居中，另外两位一左一右，拉着胳膊挽着手，互相搀扶着，近处台阶上有个乒乓球场，铁网围着，里面噼里啪啦打得火热，球场外边就是马路，车来车往不断有鸣笛之声，路旁树木随风轻摇，一些孩子在楼前花坛边嬉戏，距离三位老人几步远。我照例寒暄而过，不料大妈们却围过来，热情地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让我等一等，王大妈退身出来急匆匆走进楼道，我不以为意，王大妈住一楼，中途回家去是平常事。李大妈却未语先笑，说她们三个人合伙给我买了一个小包，谢谢我给她们洗照片，还拍得那么齐全，家里人也高兴。

        老人家一个高一个矮，一个仰着脸，一个微微低了头，拉着我的胳膊。王大妈手里拿着个塑料袋走回来，把塑料袋塞到我手里，靠近我说，闺女，这个小包能装个手机，装点零钱，还能放钥匙，你出去玩正好可以背着，你瞧，挺好看的，拿着吧。不贵。说着就挤眼儿。

        我拗不过，作势掏钱。大妈们又是一顿热情似火，拉着我不让。隔着透明袋子能看到一只漂亮的绣花布包，一拃多长，民族风，左边绣着一朵牡丹，右边圆圆的金色小花，每一处都绣了细碎的图案，红蓝绿颜色鲜艳，做工精巧别致，这种小包早已风靡京城，我去湖南旅游也见到好几次。大妈们说就是个心意，拿着吧。我暗叫惭愧，再要推辞实在不恭，便答应着连声道谢，怀抱着往电梯走。

        后来我搬离了那座楼，见到大妈们的机会就少了，偶尔想起也只是一闪念，大妈们这个点儿应该在散步；那个点儿可能刚吃完饭；天气冷了李大妈晚上不出来，她怕冷……有时在路上还能遇到，都是匆匆忙忙说几句话就告别。某天见焦大妈独自一人沿着路边趔趄地走，并不旁顾，焦大妈个子高，身材有些发福却不显胖，路上行人多，我隔了很远喊她，喊了两句停住了，大妈耳背，听到也不见得知道是喊她，而且看样子有些着急，便罢了——谁想到她就住院了，还住了这么长时间。

        夕阳仍然热烈刺目，我拉着大妈到树阴凉去。大妈说自己家孩子也不常回来，回来也就是看看，真有事老耽误着孩子们上班，心里也不舒服，努力不生病自己照顾自己最好。可谁敢保证自己老了没个意外病灾啊！老太太年轻时一定很漂亮，现在眉眼仍不失俊俏，又多了慈悲模样。

        但是我并没有想去看看焦大妈的想法。毕竟，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有一天我也会老，不知身边有否这样几个可以相惜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