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老不了的乡愁

和媳妇去岳父母家，成了双休日里的习惯。每到星期六上午，我和媳妇如果不主动去，岳母就很着急地打电话来让我们去。她不是说老家里来的表哥捎来了青菜和猪肉，剁了馅子中午包饺子；就是说岳父回老家带回来了煎饼、油条和锅饼，让去了拿回家吃。种种理由，我明白，她是想孩子们经常到她面前，吃顿饭，说说话，唠唠在外边见到经过的事，她和岳父也讨得个中的乐趣。
习惯成自然，每到双休日，不见岳父母，我和媳妇就感到一周里少干了一件什么事，或身边缺了个什么东西。但去了，先见到的总是岳母，问过后，才知道岳父在哪里。从岳母的话里得知，岳父不是坐公交车去老城那里赶大集了，就是去从前的房子那里见老朋友喝茶聊天了，更多的是在对面楼下边的那块小菜地里干活。我禁不住感叹，岳父真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呀。
这一小片菜地，是对面楼里一家空着不住的人家，楼前的自用绿化带，用白色的木栅围拦着，意味着不经允许外人不得进入。可这家人不住在这里，绿化带自然也就没人照料，除了几棵樱桃树和红叶石楠外，地面全裸露着，岳父感到可惜，就趁一次那家的人回来，问他们是否可以种点蔬菜之类的东西，也点缀一下小区。那家人很通理，知道从乡下来的人有闲不住的爱好，满口答应了，还说了些辛苦了之类的话。
二十年前，岳父母六十多岁的时候，我们这些在城里工作生活的兄弟姊妹建议他俩到城里来，以便能够得到儿女们面对面的照顾。岳父母很同意，来到城里后，岳父发现原来种地特别是理整菜园的特长用不上了，每顿饭的吃食，动不动就去市场上买，这让他除了心疼花钱之外，还在生活习惯上很不适应。原来居住的房子是在城中村，天井里或门口旁的胡同里，或村外的空闲地上，他总是按节气播种上几窝几簇辣椒茄子、葵花苞谷、芫荽香葱，播撒下一眼小白菜什么的。
当拿着并不是很多、长得也并不很好的蔬菜回到家里，他的脸上就绽开了在老家收获菜园里蔬菜时的笑容，很有成绩感的样子，炒了菜端到桌上，吃起来就像尝到了老家的菜味一样。如今搬到了生活小区，小区的管理很规范，路垴楼边不让挖地种菜，可一到节气，他的关节和骨头里，还会像惊蛰时春风来临庄稼发芽一样，嘎嘣嘎嘣作响，总想拿起镰刀，扛起锄头，下地播种，总想扛起犁耙下地耕耘。
这家人的话语，自然满足了岳父的心愿，虽然不像在老家种地那种架式，但还是让他找到了理整菜园的感觉，用从老家里捎来的铁掀和镢头，像绣花一样翻整着这一小片空地，施了从郊区拾来的土杂肥，撒上黄瓜、丝瓜、萝卜、韭菜、茄子、芸豆种子，然后就用桶从自来水管里接了水浇灌，他经常说，城里尽管样样好，可喝水浇地还得花钱。我知道他是心疼水钱。
尽管如此，我和媳妇每次去，临走时，他总是让我们先等一下，急忙下楼从那块小菜园里摘了辣椒、茄子、丝瓜或芸豆什么的，很骄傲地包了一大包，让我们捎回家，听到媳妇说“家里有，用不着，你种这菜，找个乐趣就行，别当活干累着了”这样的话时，他脸上就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说，你有归有，有也是花钱买的，这个不是咱自己种的嘛。
岳父的话，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在家乡的学校教学之初。那时我们刚成家，岳父母总是怕我和媳妇在生活上受了委屈，把一丝丝的爱，像学校后边那眼涌动的泉水，流进我们生活的每一个日子里，每次从老家来，必带着他们的土特产，无论是半袋红薯，还是一把青葱、一把辣椒、一捆小白菜、三五个茄子方瓜，都会使我们在低工资的艰辛里，品尝到老家的美味带来的欣喜。吃饭的时候，一端起碗，甚至一进家门，闻到岳母炒出的新鲜蔬菜的喷香，媳妇和我都会激动一阵子。
如今闲不住的岳父母，又把家乡的美味带进了城里，尽管那块空地很“袖珍”，可从这里升起的浓浓关爱，一直伴随着我们。经常去岳父母那里，往往还没上楼就看见岳父在那小块地里忙活，有时太阳晒着，有时小雨淋着，有时挥汗如雨，有时冻得拿不出手，可走过去要帮他干一阵子，他嘴里说，不用不用，可也没有阻拦。冬天他把大白菜窖在那块地里，让我们捎白菜回家时，在冰天雪地里往外扒土，我冻得手都拿不住铁锨，可他说，你看我的。只见他把双手猛搓几下，铁锨下地没几下子，雪下鲜土里的白菜就露了出来。我感叹起来，岳父真是种地的老把式啊。
一天天的，一晃二十多年了，闲不住的岳父母翻弄着被我和媳妇看成的那块“乐趣”，虽然很“袖珍”,可让我们兄弟姊妹家的厨房里,从不缺少新鲜的蔬菜，让我觉得好像回到了家乡，晚上睡觉，也好像睡在老家的房子里、庄稼地和菜园边，白天一身的疲惫、满心的烦恼，马上能够洗掉，云开雾散。上次在楼下，我接过岳父递过来的一包蔬菜时，感到了他的手和胳膊在颤抖，再看他笑着的脸上，皱纹比从前更深了，老人斑也一块块地像苔藓一样贴上了双颊。
我蓦地一惊，这突然的一幕，让我感到，岳父老了，岳母也老了。他们五十多岁时操办着让我们成家，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刚结婚时，岳父母见我和媳妇闹别扭，还一个劲地吵媳妇，变换着角度地说服我，得好好过日子，可最近去他们那里，在客厅里，沏茶喝茶，聊天拉家常，变得异常的客气，话语间我们家里的大小事情，似乎与他们无关，很少提起，他们好像忘记了和我们发生的一切。这让我有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好像从生命里抽离了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一样。
这不可或缺的东西，在我生命的经历中，一直困惑着，直到今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再次看见岳父，在菜园子里把种萝卜的畦子调好，一条有些弯曲的沟子刨了出来后，拿在手里的镢头微微颤抖，迟迟没有落下来，说不好他下一步，是要溜水，还是要撒种子。在这一刻，与父辈们永别的日子越来越近的慌乱，瞬间烫着了我。我明白了，一直困惑着我的那个不可或缺的东西，不就是岳父要尽力挽留的即将变老了的乡愁吗?
岳父把一到节气，关节和骨头里,像惊蛰时春风来临庄稼发芽一样，嘎嘣作响的心气，收敛成了闲不住的“乐趣”，把乡下的菜园“袖珍”到了城里，让一包包蔬菜变成儿女饭桌上的一碗碗飘着老家风味的菜肴，就是把二十多年前从老家升起的缕缕乡愁，挥舞在菜园畦塍，用闲不住的“成果”，提醒着儿女们不能闲住了。
萝卜苗把沟塍苫满了的那一天，我看见岳父和岳母坐在那一排白色栅栏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瞅着正嫩绿的叶片，看不出是在回忆，还是在发呆。岁月怎么只有昨天和今天，中间那些日子呢，怎么这么快就都过去了？一瞬间，那一捆捆油绿的小白菜，几枚水灵灵的茄子或者青椒，一把小香葱，几个带刺的丝瓜，还有从老家捎来的煎饼、油条和锅饼，电影镜头般闪烁在我的眼前。
中秋节的那天晚上，我和媳妇陪岳父母吃完饭，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睡梦中，我听见了岳母电话的铃声，急忙抓起客厅沙发上的手机，听到她催促着说，月亮升起了，月饼切完了，饭桌也摆好了。我说，好呀，这就去，这就去。来到岳父母家里，我看见电影镜头般变幻的楼下菜园精品，在厨房里变成了饭桌上一碗碗喷香的老家味道，满碗都是新鲜香甜，满碗都是恩情和感动。
我说，妈妈，这些都是您做的呀？品酒吃月饼，说话聊天，我看见皎洁的月光，透过阳台那硕大的玻璃照了过来，水银一般洒在岳父母那灰白的发丝间。醒来我泪流满面，其实那晚阴天，怎么月光这么明亮？死守着梦的祈愿和爱的慰藉，在我家的饭桌上，从此有了一碗老不了的乡愁。
2019/0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