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雪莲

　　　　　
　　他本是农奴的儿子却做了活佛。她本是他的爱人，却在他的眼前死去——
　　“伊，覆我之唇，祛我前世流离；伊，揽我之怀，除我前世轻浮。”仓央嘉措坐在经房里，眼前摆着红佛教的经文，却一字一句地朗诵自己的诗。泪水沿着脸颊淌下来，一点一点地打湿他的藏袍，一点一点敲碎他的心。他的耳边又响起了玛吉阿米的歌。
　　那是怎么的一个清晨，仓央嘉措着了便衣到木措湖边散步。一望无际的湖面，波光粼粼，飞鸟在草壳里落窝，天鹅在湖面上展翅。偶然有野马追逐着跑过，也能看到矫健的藏獒在湖边与鱼儿嬉戏。仓央嘉措坐在水畔，听风看景，微笑爬上他的嘴角，额上载满阳光。他轻移手掌，让阳光洒下来，如雪莲花般绽放。
　　歌声从对岸响起，清脆婉转直入云霄。“美丽的喜马拉雅山呀，你是我的家。美丽的达娃姑娘啊，你是天边最美丽的彩霞。”仓央嘉措一字一句的听着，心扉突然就敞亮了，感觉二十年挡在眼前的门突然开了扇，光亮和温暖湖水一般涌了过来。他直起身，向着有歌声的地方瞭望。很远的地方，模模糊糊能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坐在红点一样的马背上。他转过身匆匆地跨上坐骑，向着那团白跑去。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停留？”仓央嘉措装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质问眼前的姑娘。“这里是藏人的家，我为什么不能留在这里？”那姑娘睁大眼睛望着他，“喇嘛有说不可以在这里放牧吗？”
　　仓央嘉措怔了，刚才马背上的潇洒一下子跑到了九霄云外。他喃喃地说：“我只是问问，你何必认真？”
　　“问问也得有道理！”那姑娘不屑地看了一眼，转身向着羊群跑去。仓央嘉措看着她的背影倒映在湖面上，美丽如风中的蝴蝶，心里不由地突突直跳，嘴角轻动着问：“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玛吉阿米！我阿爸起的名字。”
　　以后的每个清晨，仓央嘉措的眼前都会有玛吉阿米瞪大眼睛注目他的样子，她手里的棕色马鞭也总像把舞动的扇子上下开合。
　　仓央嘉措觉得诵经的日子不再那么枯燥了，转经筒哗哗的声响，藏香的袅袅烟气都不再那么无聊。严肃的老喇嘛脸上突然放出了柔和的光，即使因为背错经文敲打他的后背都是那般有节奏。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了新样子，天空的太阳总是红红地亮亮地扫过他的日日夜夜。
　　按照规矩二十岁之前，他是不能走出经房的，大大小小的喇嘛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但是那天，是他二十岁生日，大喇嘛破例给他放了假，让他有机会弛马扬鞭到木措湖游玩。
　　风吹起他的红色藏袍，吹起他修剪整齐的黑发，也吹动他尘封已久的心。他觉得阳光是那样的好，空气是那样的清新。路边的青草碧绿如玉，花儿鲜艳夺目。然后他就遇上了她，他的玛吉阿米，他的梦。
　　仓央嘉措学会了撒谎，会在阳光很好的时候说他需要休息，身体疲劳要多做调养。然后在人渐稀少的黄昏灌醉小喇嘛，换上他的藏袍，偷偷地溜出寺庙与玛吉阿米相会。木措湖边的小帐篷里总是响起他们的歌声，火红的小火炉里也总是煮沸着各种各样的肉食。仓央嘉措会在肉不熟的时候故意用刀子削下一片，血淋淋地塞进玛吉阿米的嘴里，再在玛吉阿米的尖叫中发出爽朗的笑声。快乐像传染的风，印满两个人的全身。
　　那东方山顶/升起皎洁月亮/年轻姑娘面容/渐渐浮现心上/黄昏去会情人/黎明大雪飞扬/莫说瞒与不瞒/脚印已留雪上......“我是浪子宕桑旺波”他吟着诗嬉笑着对玛吉阿米说，“每天来会我的姑娘！”玛吉阿米的脸会缓缓地仰起，嘴角慢慢地扯开，甜美的歌声出了口：“你转山转水转佛塔呀，不为修来世，只为在途中与我相遇——”
　　他们看着湖水翻滚，看到乌云密布，看着草原上的风吹过单薄的帐篷。雨落下了来，就在他们再幸福的时刻。
　　大喇嘛发现了仓央嘉措的秘密，在他正将兔肉挑进口里的时候拖走了他的身体。玛吉阿米孤雁一样的悲鸣，但是谁会在意一个姑娘的哭泣。风不再柔和，阳光里印满了邪恶。
　　仓央嘉措拒绝进食，在沉默中用泪水抗议。“你是活佛，是喇嘛们寻找多年的转世灵童，是闻名一世的六世达赖。辉煌和荣耀都是属于你的，幸福和快乐也将属于你，修身养性的道理讲了十六年了，如何到现在还不能领悟？”大喇嘛一字一话地述说，用戒尺敲打他的后背。“我只想做一个快乐的人，和我的玛吉阿米在一起。”
　　“不可能，佛命难违！”大喇嘛走了，闭上所有通往木措湖的门。
　　“佛，世间为何有那么多遗憾？如何让我的心不再感到孤单？”仓央嘉措双手合十扑倒在佛祖面前，“爱上一个人是不是就要承受磨难，是不是就应该把心撕成碎片？”佛的眼里放着温和的光：“这是一个遗憾的世界，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到快乐。每一颗心生来就是孤单而残缺的，与它的另一半相遇时，如果疏忽错过，就会失去了拥有它的资格。”仓央嘉措的泪水撞击着地面，溅起点点水花。“如果今生必须错过，我可不可以在来世获得。”
　　“没有世回轮转，今生就是今生，来世只是传说。”
　　授比丘戒之日，仓央嘉措大声地哭嚎，用力撕扯着身上的藏袍。“我要我的玛吉阿米，你们的一切都可以重来，而我的一生，错过就再也没有机遇。”
　　“你的玛吉阿米是污秽的女子，她的肮脏会玷污了佛门圣地。”大喇嘛将玛吉阿米带到他的面前。污秽的白袍，污秽的脸颊。足趾间有着斑斑血迹。
　　仓央嘉措紧闭了双目：“我的玛吉阿米永远是冰山雪莲，雪一般圣洁，花一般美丽，世间凡尘如何能将她玷污？圣明的佛就挂在天空，在喜马拉雅山最高的地方盘坐，玛吉阿米的纯洁他最懂得。大慈大悲的佛祖一定能够体谅众生的痛楚和忧伤，让我和玛吉阿米有幸福和美好的向往。”
　　玛吉阿米看着他，悲伤的脸颊突然变得绚丽，挣脱了众喇嘛的手猛地撞向寺庙的红木柱。
　　空中又荡起那首美丽的歌：美丽的喜马拉雅山呀，你是我的家。美丽的达娃姑娘啊，你是天边最美丽的彩霞。
　　仓央嘉措在经房静坐，佛光映着他的身躯，如夜晚薄而透明的月亮。他抬起盈满泪水的眼，仿佛又见到心中美丽的姑娘。风吹过窗棂，他口中轻念：“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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