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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猫事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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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 事



  太阳磨过墙角,院里便铺满一层昏黄的光。那只花猫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轻手轻脚地钻出来,张开四爪,肚皮贴地躺在阳光里。
  妻子腰上系着蓝花围裙,蹲在院角水池边用毛刷清洗鸭蛋。腿边备了白酒、河沙、食盐,还有我结婚时与爹娘分家得来的一口小砂缸。几次搬家,妻子也没舍得扔。她说这是上辈流传的物件,放在眼前总是个念想。她把清洗干净的鸭蛋晾干,就开始给这些椭圆的家伙洗白酒澡,然后放进盐巴里打滚,随即入缸。每码好一层,便均匀地撒上松软的河沙,最后用保鲜膜封住缸口,咸鸭蛋的制作程序便走完了。
  妻子下腰将砂缸搬起,准备放在楼梯间的阴凉处,任由鸭蛋在寂静里悄然变化。负重的脚踏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敲击一面年久失修的皮鼓。紧走的脚步忽视了那只正在享受阳光的花猫,正踩在半睡扯呼的猫尾巴上。花猫“喵”的一声,呲溜从地上腾起,浑身竖起毛发,眼睛泛出一股怒火般的利光。惊恐的神色如人遇到不可逆转的自然灾害一般。妻子自知失脚伤害了猫咪,慌忙道歉,哎呦,宝贝,实在对不起。花猫闪电般窜到院墙上,满眼复仇的怒气,显然对妻子轻描淡写地道歉不接受,似乎在说,道个歉就算完事,我挠你一爪试试!
  妻子用毛巾擦着手,站在院里看院墙上的猫。花猫正勾着脑袋一伸一抬舔着被采乱毛发的尾巴,一场怒火就这样熄灭了。
  她仰脸对着阳台高声问:早上你说的啥来着?你说天要下雨?出来睁开猫逼眼看看,天上万里无云,哪里来的雨?大白天的净说梦话!
  天刚放亮时我便觉得左臂麻木酸痛,知是颈椎病犯了。一大早我便在阳台上甩胳膊踢腿,缓解身上的病痛。阳光穿透玻璃幕墙,阳台上像升起了火炉,火辣辣的热。妻子与花猫之间的那场误会就在我眼皮底下,其实这种误会也不止一次。花猫极不情愿地接受了妻子的道歉,从而与妻子结下了不可调和的隔阂。饭场上花猫喜欢“喵喵”的嚷着讨吃,总在我腿前腿后磨圈,斜着身子蹭我的小腿,然后再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我,期待着我的施舍。妻子加上一块肉,嘴里“咪咪”的呼唤,可花猫却躲得远远地,用将信将疑的眼神瞅着妻子和那块肉,不肯来吃。我捡起那块肉,随意放在地上,只一句“猫咪来吃”,花猫便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它先伸出右爪试探性挠了一下,肉块打了几个滚,远离了妻子,这才大胆地啃食起来。
  早饭我吃的很少,阵痛抑制了我的食欲。尽管我极力在家人面前掩饰着来自体内的疼痛,可还是被妻子敏锐的神经触及到了。她盯着我的脸,眉头紧皱,问:你脸色发黄,是不是又犯病了?我说不是,是今天要下雨。妻子白了我一眼,觉得我话不着调,有些跑辙。她歪着头问我,我们家老朱啥时候主持中央台《天气预报》栏目了,不用卫星,不用仪器,不用测算就知道啥时候下雨,当主持人都屈才,你是地道的老天爷,都能呼风唤雨了!
  一层薄云笼罩月夜,天暗灰里泛着浅白。及至云层加厚,夜雨如期而至。清晨,空气里弥漫着雨滴弹起泥土的清香。雨后的时日,最适宜农耕者休闲。也只有土地湿漉的间隙,他们才能腾出被天地捆住的手脚。油盐酱菜需要补充,损毁的农具需要修整。被农事耽搁的疾病需要诊疗。集市迎来少有的热闹。为了手头的活计,我也趁早出门,即使体内的阵痛骚扰着我的神经,也要信守昨天的承诺。太阳比我早下山约一个多小时,让我踩着灰暗的夜路回到家。餐桌上放的不是饭菜,而是一竹篮鸭蛋。鸭蛋泛着土色,有的还挂着血丝,一个比一个鲜亮匀称。鸭子这东西是喜欢水的玩意,没有水很难养活。加上集市街道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泥“盒子”,商场、超市、娱乐中心你挤着我,我挨着你,互不相让,连个下脚的空也没有。我住的地方虽有个庭院,若把餐桌架出来搞个月光晚宴,一家人撅着屁股一坐,把厨房门都堵得严严实实。基于此,养鸡养鸭的事儿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成的。想吃鸭蛋只好去早餐店或者生活超市买,若想吃到土生土长的鸡鸭蛋,却是件泛劲的事儿。乡村有空地,可大多数劳动力都鸟一样飞进了城市,谁还有闲工夫去伺候那些既腥臭又不挣钱的鸡鸭。
  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吃过咸鸭蛋了,没想到长相粗鲁的妻子,内心深处竟如此精细。有句俗语说,糟鱼、贤妻、臭鸭蛋,给座金山都不换。细细想来,却有至深的道理。
  妻子在沙发那里漫游抖音,想必是上了岁数的眼力,不足以识别那些抖音里暗藏着的玄机。一副高度老花镜架在鼻梁上,跟学富五车的教授似的。花猫蜷躺在木椅上,两只前爪捂着眼睛,看样子有点羞于见人。因为我反感她痴迷于抖音,看见我在门外的人影或听见我说话的声音,她便将手机装进挎包里。可这次却是个例外,头也未抬,眼神似乎与屏幕黏在了一起。我指着竹篮里的鸭蛋,想问一下这些鸭蛋的来路。还未等我发言,妻子便兴冲冲举着手机让我看。
  那些鸭蛋给我带来的惊喜顿时烟消云散,心里忽然涌进一股气,鼓胀起来。妻子的手机在我面前悬着,撇嘴瞪眼一副理直气壮地样子。手机继续着抖音,竟是妻子与小姨对话,我立时眼睛亮了起来。
  记不清是哪一年的七月的中午,我搭乘班车出行。没有空调的车厢如一个流动的蒸笼,烘烤着车里的人。我的短袖衬衫浸透了汗水,与肉皮紧紧贴在一起。无边的热浪横袭着辽阔的原野,无尽的燥热让人烦躁不安。班车拐进了中途站点等客,车里人像笼子里的鸟,互不相让往外钻。我潜逃似的溜出站点的围墙,在公路边的一棵大树下乘凉。我学着其他男人的做法,解开短袖的纽扣,露出肉呼呼的肚腩,让风贴着肉皮穿过,获取难得的一丝凉爽。在远处的田野里,玉米已长至那个浑身蓝褐的人的腰间,太阳撒野的蛮力让玉米叶卷成喇叭状,呈现出饥渴难耐的形状。那人亦步亦趋,像一个物体在挪动。一边走,一边低头弯腰,似是在拔去苗间的杂草。即使我站在树荫里,风依然卷着阵阵热浪向大树袭来。玉米地里的那个人似乎对这暴虐的烈日没有反应,不紧不悠干着手里的活。
  班车已行驶到站点门口,可着“嗓子”喊着四散而去的乘客。我临窗坐下,注意力依然集中在那块玉米地里的那个无视烈日的人。在我乘车的刹那,那人却站到树下我刚才乘凉的位置,正用脏兮兮的毛巾擦汗。班车开始缓缓走动,我将头伸出车窗外,依然注视着那个人。让我没料到的是,那人竟突然摇着毛巾向我招手。我使劲扭头回望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个玉米地里干活的人竟是小姨。
  在我印象中,小姨常年一身不换颜色的蓝褐色劣质涤纶衣服。肩上永远搭着一条灰白色的羊肚毛巾。小姨不叫毛巾,叫汗巾,想必是这毛巾一定与汗水有关。在岁月的变换、研磨中,我不知道这条灰白的毛巾要擦拭掉小姨面部的多少汗水,用了多长时间。毛巾上的“羊肚”早被汗水腐蚀得没了踪迹,只剩下薄而透亮,呈丝网状的轮廓。蓝褐色里突兀出一张暗紫色的脸,干巴粗糙,凌乱的皱纹如一幅临摹山丘沟壑的素描画。两腮分别鼓着紫红的肉包,像噙着两颗个已经熟透的红富士小苹果。她劳作的架势稳妥而流畅,一举一动完全像个男人,看不出一丝她作为女人应具有形态和特征。所有这些让人觉得小姨沧桑的面孔要比实际年龄大上许多。
  母亲姊妹五个当中,母亲最大,小姨最小。小姨年幼时,外公、外婆相继去世。生活将母亲、小姨她们五个挤进一叶风雨飘摇的扁舟上,如一窝相互依偎的鸟,抱团取暖。
  母亲和姨娘们相继结婚,唯有小姨年纪尚小,唯有小姨和一只花猫留在外婆那处低矮的泥土屋里,孤独的过着无爹无娘的日子。外婆活着时,因为没有男丁遗憾了一辈子,这种继嗣的思想深深影响了母亲和姨娘们。我的出生给母亲和姨娘们带来了天大的惊喜。遇到农忙,母亲便把我交给小姨,让她照顾我的吃喝拉撒。即使是下地干活,小姨也让我趴在她瘦削的脊背上,生怕我受了委屈。我自幼生性顽皮,即使我干了让她心烦的事情,也很舍不得朝我发火或者打骂。一次,我用砖头砸烂了小姨家盛水的陶罐,弄得满地都是泥水。小姨面色气得泛青,发着狠声。花猫吓得钻进床下瞅着小姨的动静。我自知这顿打再也无法逃脱,闭眼等着接受。谁知小姨竟然把抬过头顶的巴掌慢慢收了回去,花猫才“喵”的一声钻出来。那些年,那些日子,我几乎与小姨,还有那只花猫形影不离,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每走一步,小姨总把我放在肩上,惹得花猫眼馋得直叫,小姨成了我名副其实的双腿。直到我上小学的年岁,小姨才从背上把我松下来。
  小姨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有媒人牵了根线。听说小姨要走,我心里有一万个不舍。夜里,油灯照着母亲和小姨的脸。腼腆的小姨说话很少,话音也低。经我母亲多次盘问,小姨才开腔:那个男人个头瘦小,一副有病的样子,她怀疑日后能不能稳妥地去挣口饭吃。母亲劝道,那家人我打听过了,人家弟兄一个,门户是孤单了点,可日子过得殷实,人老实可靠。你过了门,就当家,保准受不了气……
  外婆家的土灶散尽最后一缕炊烟,小姨抱着花猫出嫁了,告别故土,融入日子的底色里。
  小姨与母亲一样,没进过学校门,可我却惊叹她们一眼望穿未来的眼力。小姨父常年患有腿痛病,身子羸弱,家里的重活全落在小姨身上。也应了我母亲的话,小姨成了真正“当家作主”的人。
  小姨父的腿疼病一年比一年重,平时只去村里的诊所抓几包止疼药维持着。忍了多年也没去正式医院检查治疗过。直到疼得不能走路,才去县医院检查,结果是“双侧股骨头坏死”,小姨被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医生建议手术治疗,小姨父便问要花多少钱。医生说要十来万。十来万,这对于农村人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小姨父直摇头。他朝满脸木然的小姨摆摆手说,年轻时都撑过来了,老了还要借钱治病,落个病没去钱也没了,不值得。小姨父和小姨商议好后,就回医生话,咱的命在老天爷手里攥着,让活就给口气喘,让死,咱就去。多少皇帝都化作了土,咱一介草命又算个啥,回家等吧。
  从医院回来,小姨除了耕种自家的承包地外,农闲时她又在蔬菜基地找了个打短工的活,每天干八九十来个小时,一天有四十块的收入。
  三年前的麦收前夕,母亲突发丘脑出血,出血量约有七八毫升。医生说,假如是十毫升,人就没治了。刚出院,小姨来看望母亲,挎来满满一竹篮家养的土鸡蛋,尼龙编织袋里还装着一只花猫。小姨说,鸡蛋给你娘补补身子。这猫呢,从你外婆算起,祖孙三代都陪着我,这是第三代。我是这样想的。我姊妹五个,你娘老大,古人说老嫂比母,老姐当然也跟娘一样。等过几个月,寒气就来了。我也不能常在床头伺候你娘,我把这个花猫抱来,让它睡在床头上,也好给你娘暖暖脚……小姨的话让我心里发紧,发热。小姨与我母亲相差十八岁多的年龄,咋看上去她黝黑的脸颊,比我母亲还显得苍老。我与小姨对面坐着,一肚子想说的话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我想说那一年乘班车与小姨相遇的事儿;我想说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该天打五雷轰,竟连用脊背驮我长大的人都没认出来……看着小姨几近狼狈不堪的身形,我不禁难过起来。小姨看出了我此刻的心情,很快转换了让人心酸的话题。她说,你别以为我干活就是受罪,跳广场舞也要出力流汗。同是锻炼,我锻炼身子还能挣钱,赚大了。小姨的话又一次触动了我那根脆弱的神经,竟忍不住哽咽起来。小姨把我从客厅拉到厨房里,抓住我的手,她的手虽然干裂粗糙,但却苍劲有力。小姨用神秘的口气说,孩啊,这些年,我心里憋着一口气,就是想攒钱给你姨父治病。攒了这么多年,本以为攒够了。春上去医院,没料到治病的价又涨了,还差上一截。今年再死活干上一年,就够了。能让这个病汉子站起来,我累死也值。小姨安慰我,孩啊,别以为你姨过得苦,人都有个念想,只要恁都好好的,姨就放心了。
  母亲卧床两年零六十一天,与家人长辞。母亲的床头没有了,惹得花猫不知在深夜里连续嚎哭了多少次。小姨还在蔬菜基地干活,每天攒下四十元。小姨父的病还在身上驮着,不知小姨腰包里的钱攒够没有,更不知医院里医疗费涨没涨价。
  花猫依然在睡大觉,妻子的抖音清晰鲜亮,小姨身子依然硬朗,挎着鸭蛋笑容满面,面色依然那样黝黑。小姨在抖音里说,孩啊,这鸭蛋是自家的鸭子繁的,小姨知道你得了颈椎病,喜欢吃咸鸭蛋,吃了补补身子。
我看着餐桌上的鸭蛋,眼泪在眼窝里打转。我想当着小姨的面说,小姨我已经长大了,不要再为我操心了。
  我反复点开妻子的这段抖音,心潮如海一样翻滚。我心里有一个计划,明早我去超市挑选几样小姨爱吃的东西,让妻子挑选几件小姨爱穿的衣服,去看望小姨。去时把这只花猫还给小姨,等小姨老了,兴许也能暖暖她的脚。
  说话间,花猫醒了,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轻飘飘落在地上,伸前爪扯后腿使劲伸几个懒腰,眼睛像灯泡一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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