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寒图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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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把那条鱼抠出来多好。看见,想抠。冰上有雪,滑着一踩,脚下擦出一块镜子,镜子里有条鱼。那鱼睁着眼,黑色在眼珠上浮着。黑色贴水皮往上飞,下头,丝丝缕缕找着扎根,够不到底散没了影儿。不敢总盯那眼睛,多看一会儿,怕掉里头。冰冻蓝了,雪让风吹着跑,男孩儿们扔的石头,七零八落在冰上,成了馒头成了白元宵。雪在冰上让风刮着打出溜儿,一折一折,跟爷爷那把扇子似的。爷爷有把扇子,抖着打开顶着下巴扇,合上就是擀面杖,方的擀面杖,方的擀面杖怎么把面裹起来擀,大人会,大人有办法。爷爷爱敞怀,夏天,出门往肩上甩一件衣服,有时候穿,有时候光着,骨头在皮里支楞着滑,不动,那些皮黑红绷着,搓衣板,肋叉子,搓衣板。大人能光脊梁,小孩不成。哥能光脊梁,我不成。哥不爱穿衣服,窑坑的墙上抡衣服甩着嚷。拄着盆边等着妈给冲脊梁,裤衩湿就踹了,肥皂迷了眼,光屁溜儿院子里跑,妈逮住就给他两下子,逮不住妈就站在原地,瞧着他疯。哥的屁股蛋儿上有俩坑,一边一个。疯起来,坑就寻不见。妈给他扑痱子粉,妈不给扑,他自己抹,一张白脸,系上毛巾被炕上抬着腿走,吱了哇啦唱戏,没人爱理他,爷爷奶奶和妈,谁逮住都会掴打,打人的笑,挨打的往炕里头躲,又疯上一阵儿。拽灯绳灭了灯,他还捅着脚踹猫。猫被踹急了,换个地,踩着我跑到奶奶那个大枕头边卧着,他用脚趾头挠我。破蒲扇有点魔力,立着砍他不怕,平着拍倒能把他拍着了。
爸在家哥就老实。出来进去,贴门从爸的身后蹭着走,往门里陷,门要是个馒头,哥准会成了虫子陷在馒头门里咬个洞跑出去玩儿。爸厉害,爸只跟哥厉害。爸的眼睛就是哥的圈墙,爸能看见的哥老实着呢。爸看不见,哥就反。避猫鼠,奶奶说哥是避猫鼠。
拉了灯,全黑了。窗帘上头露着一条白青,跟个长鱼似的,不摇不动地总在那儿。稍微往被窝儿里矬矬身子,能瞧见长鱼里长着一颗星星,那棵枣树,黑乎乎的枝子,挡不住。猫也嫌奶奶的枕头硬,跳过奶奶踩着我往哥的被窝儿里钻。哥要是睡着了,猫轻易能钻进去。哥没睡着,抓住哪儿算哪儿,哥会把猫扔到地下。猫再蹿上来。猫踩人可疼。踩头发,揪着疼。猫不钻我被窝儿,扔一回,扔一回,扔烦了,猫就找我,蜷我脚底下的被子上,拿爪子踩,在被子上踩坑才卧,我动脚它踩,不动它也踩。卧下了还扭身子,暖和劲儿上来,开始沉,越暖和越沉。想搂着它睡,猫身子贴脸一鼓一缩,我不喜欢它的脑袋。胡子跟针似的。猫的舌头上有刺,舔下痒痒的,再舔,锉着疼。我不喜欢猫脑袋,猫不喜欢我的被窝儿,搂不住就跑,一滑,又回到脚底下。
冬天就怕睡觉。被窝儿里凉。钻进去不敢动。躺着趴着,肚子下那点热气,不长个儿。翻个身,凉风往被窝儿里钻,脚底下,后背还有脖子后头。它们也要睡觉,它们也怕冷。“那么大姑娘,还尿炕。”尿炕跟大人说,被大人抓个什么垫在湿处继续睡。疙疙瘩瘩硌着,且焐不热。早晨起来,湿津津的。不跟大人说,湿了的地方好像弄不干。身子躲着那块湿地方,湿地方追人,怎么也躲不开。湿地方是个小湖,身子跟湖周围的草似的,管不住就往湖边凑,一碰一激灵。猫不尿炕。猫去煤堆拉屎撒尿,闻闻,还刨煤末子盖上。猫爱我的花被子,什么时候起身,卧着的地方都暖呼呼,暖呼呼的暖坑儿。
我要是猫多好。可猫有胡子,小孩儿哪儿有长胡子的,爸和爷爷才长胡子。爷爷的胡子扎,爸的胡子总刮,肥皂沫,捏个耙子似的东西在脸上刮,胡茬儿在肥皂沫里滚着。爸的耙子装在一个小盒里,放得很高。盒子上有个熊猫儿抱球,歪着正着,球能转。哥踩凳子打开那盒子,往一起装,拉了手,血顺着攥着的指头往下滴答,抹炉灰面儿也止不住。奶奶刮墨鱼骨头,那些白白的面儿在哥的指头上堆成个小塔儿糖,红色由塔儿糖底下往上爬,到腰那儿,没劲儿了。墨鱼骨头是奶奶的宝贝,跟一些黑乎乎的镯子放一起,还有几块圆钱。哥说那些钱可以买一大包酸枣面。撬了锁刚溜到院子里就让奶奶逮住,揍了一顿,笤帚把儿都打飞了。哥仰着脖子嚷着嚎,圆钱撒了手,朝台阶滚的那个,磕一下,倒了。奶奶拾起那些圆钱,点着数儿往屋里走,进屋瞧见坏了的锁,又抢出来给了他一下子。刚停止嚎丧的哥接着嚎,好一阵才住声儿。我的皮筋儿也曾跟奶奶的墨鱼骨放一起锁。哥老偷,他做绷弓子。天热的时候掐好多蓖麻梗子用线穿了挂脖子上,蓖麻干秧了,他窝铁丝,咬牙瞪眼把铁丝铰成一节一节,窝弯了装裤兜。带着妈给他买的帽子,他说去绷坏人。树是坏人,鸡是坏人,晃眼的玻璃片是坏人。猫在房檐前头的墙上趴着,把一块阳光填满了。阳光里眯眼的猫,也成了坏人。他的铁丝打在墙上,歪着扎进浮土里,露个尾巴尖儿。他的铁丝穿过枣树飞过猫身子,到墙外头去了。猫不怕,眼又闭上。太阳又白又远,枣树的枝子吹着轻微的口哨,一个没人要的小干枣皱成生气的样子,跟着枝子摆。猫的眼睛会变,到中午,两条竖线。竖线里,不爱装哥,也装不下。中午的哥在猫眼里跟飞得很高很高的蜻蜓似的,那么小,那么快,一晃就没,猫在白天不怕哥哥。我不爱梳头,不爱用皮筋儿。皮筋儿裹头发,疼。盼着哥把皮筋儿都偷走,皮筋儿没有,就不用梳头。不会由着蘸水的拢子冰脑袋。
奶奶梳头不使拢子,奶奶用箅子,篦完了编,盘在脑后黑网罩住。吃完晚饭奶奶会坐一盆热水,把我的手,哥的手都抻到热盆上熏,放水里泡。哥的手背老是皴着,黑乎乎里游动着好多口子,大的能横着塞进一根火柴,塞过,说是他手上长的,举着让我看。奶奶往水里按他的手,杀了他似的吱了哇啦叫唤,眼底窝一层浅浅的泪。水好烫,比夏天太阳晒着的台阶石还烫。哥挠我手心,也挠他,他不怕痒。擦蛤蜊油,在火上烤,顶棚上有四只手。我的手好大啊,抓顶棚上那些黄红,比夏天夕阳撒在水里的红还软还烫,抓一把,放了,放了又抓一把。我们不会玩儿很久,小孩子才会傻了吧唧一直抓下去。好多东西抓不住,冰里的蓝,捧在手里就不见,哥身上的干净,出门甭想再跟回来。
冬天有炉子,炉子有烟囱,拐拐绕绕地在头顶上,好几个弯儿,才从窗户上找到出口探出脑袋。烟囱冒黑烟,烟囱冒白烟,每家都有冒烟的烟囱。烟囱滴蜜,烟囱蜜是辣的,烟囱的蜜在地上滴成一个小柱子。冬天没有蜜蜂,没有蜜蜂的冬天很好,吃不到烟囱的蜜,我说给它。炉子吃煤,黑乎乎的煤,吃黑煤的炉子吐辣蜜。花儿不吃煤,吃露水,吃露水的花儿才好看。炉子壁可烫呢,奶奶做饭,要一块面,拍扁贴炉壁上,我也会烙饼。炉台儿上有烤馒头片,烤窝头片,带鱼的刺放炉台儿上一夜便不扎嘴,一咬酥成面儿面儿。炉子上扣个烘笼,烘笼四周红暖暖,褥子烤得暖烘烘。早晨的衣服都在炉口上烤完再穿,奶奶举着,奶奶的手是烘笼。
奶奶说再尿炕,院子里顶着晒去,烘笼替我顶着,炉子是屋子里的太阳。院子里的铁丝很久没挂衣服,空荡荡扯着,冬天的衣服不往铁丝上挂,挂上,冰硬冰硬粘在一起,风都吹不动。冬天的风总发脾气,吹得街门哐当哐当。“我去插”,“系上棉袄”,哥不系,跑进跑出,棉袄呼扇,像个黑白蝴蝶。起风的时候,哥去插街门,哥哥是蝴蝶中的黑老鸹白老鸹。冬天是老鸹的世界。早晨往出飞,晚上往进飞,高高低低。空地中,破庙里,山顶间,老树上。到处都是老乌鸦。它们跳着走,它们相互缠绕着飞,落在泡桐树的枝子间开会,蹲在大殿的房脊上发呆。它们把早晨叫得好冷,门外的人都被它们叫得缩成一个球,贴着墙在路上滚。孤哇,孤哇,乌鸦的叫声很短,乌鸦的叫声很长,乌鸦的叫声在屋外,在街上,在你能到的每个地方,乌鸦把雪后的心都叫空了。
雪在一个午后来的。风不再刮,我在屋里捏棉花,搓个馒头托手里,小鸡小鸡喔喔叫,喔喔叫的小鸡变瘸马。
地面黑了,房顶上白了,地面上白了,房顶上,白绒绒。大人都不往天上看,怕把雪吓跑。那么多脚印,雪让大人的脚印显形,急匆匆走路的脚印。雪下在夜里,簌簌簌簌,攒在歪硬硬的塑料布上,呼地滑下。
雪下在早晨,唰唰唰唰,喊出了好多扫雪的扫帚,每户人家门前都长出一个小梨把儿。那么安静,蜂窝煤机器的声音整宿响着;那么香,炉台缸子的茶水里一定埋着花。
手电晃,晃出一个光柱,光柱里全是雪。横着晃是雪,立着晃是雪。路灯底下望天儿,整个儿黑天都砸下来,莹莹碎碎的雪片,闪几闪,闪几闪,暗了,没了,不见了。路灯成了向日葵,花盘掉落的不是瓜子,是,是白,是凉,是布手套上晶晶轻轻的甜。冬天是甜的。插在草把子上的糖葫芦,裹着红,顶着长长一节甜冰。关东糖,挂白霜砸着吃的关东糖。白菜肚子里的菜芯圆鼓鼓,枣儿干了,枣核的细尖儿扎牙床。
雪天好冷,冻得人们都吐白汽,大人吐白汽,孩子吐白汽。白汽随着大人不急不缓地走,孩子带着白汽上蹿下跳地串。雪天好冷,天空里的云躲得老黑老厚,找不到一点儿松,奶奶的皮袄似的,沉,暖。跟奶奶在炕上翻绳儿,窗户的影子白白淡淡。奶奶的手,裹着胶布,好粗拉。一只绑腿松了,黑穗子让奶奶掖了又掖。听着大人们说话,那些话里有烟呛味儿,鞋底湿湿,雪泥在屋地上化成脚印的样子。烟呛味儿里的话重重轻轻,远远近近。醒来的时候,奶奶的皮袄盖在身上,窗外的云还那个样子。秋天的云是高的,雪天的云锅盖似的不再着急赶路。秋天的云有人赶着,大尾巴绵羊后头跟着人。冬天的云丢了赶她的人,变成不识路的孩子,呆呆地定在一处等。就像,就像生气的我独自跑出,坐在离家好远的地方看树看草,看行人。那些走过的人,没有一个知道我生气,没有一个哄我,没有一个人过来问路,谁都不是上我家去的。
哥在胡同外头打雪仗,竹片㧟了雪,脚上一磕,嗖,一发炮弹打出去,又一磕,再是一发。炮弹,跃过头顶飞过身边。哥哥,冲过去,躲回来。冲过去的时候笑着嚷,躲回来的时候,嚷着笑。炮弹打在树枝上,扑簌簌,惊下一团枝上雪,炮弹高过房脊,打上街坊的窗,“谁家孩子,这么淘! ”——招惹老太太的骂。炮弹打在门墩儿炮弹打在街门炮弹打在墙上,脏乎乎,脏乎乎,黑脏乎乎的一拳雪疙瘩。
雪后的屋里特别的亮。雪后总敞着炉子也不见暖。哥哥的鞋烤在炉子边,换上另外一双又跑出去。我的鞋烤在炉边,我没有另外一双。我的条绒棉鞋破了个洞。吐着白花,猫把腿脚都藏起来尾巴揽住身子卧着,一鼓一鼓,白花蹭着猫胡子。竹竿,槅档儿,爷爷做的风车早玩儿腻了,别在屋外护窗儿上空转。影子影子跑,花鞋花鞋踩,我的鞋烤在炉边,我的条绒棉鞋破了个洞。红绒绒吐着白花。雪天好冷,冻得小路黑乎乎,冻得白天都变短啦。墙头是白的,房顶是白的,墙头上的远山窄窄一溜儿。枣树枝间结着的星星那么小那么小不见长大。
冬天的萝卜真好吃呀。片皮,切成花的样子,一牙儿一牙儿掰着吃。冬天的柿子泡水里,一吸一兜蜜,带着冰碴碴。
“再过十天就到春节了嘛?”
“刚小寒。”
“小寒过了就是?”
“还有大寒。”
“大寒过了呢?”
“小寒大寒又是一年。”
“新年还没过,来个更新的,挤不挤。”
“挨个儿来,过完一个过一个。”
“赶紧过呀,过完年我就长大啦。”
“是啊,是啊。过完年我妞儿就长大啦。”
“我长大给您做新衣,缝花棉袄。”
“好,给我做,花棉袄。傻孩子呀。”
奶奶忙着手里的针线活,也不看我。扒着窗户往外看,侧脸看奶奶,脸贴上了玻璃,好凉。
窗台上晒的柿子由硬变软又硬了。还有一个瘪的,挂着灰。灰把皮埋严了。月份牌换上厚厚新的。给院子里的枣树抹过腊八粥。橘子皮,硬挺挺。街上鞭炮响的时候,跑出去。有花绽放之后,黑蓝的天更黑蓝,进屋,看见奶奶蘸了炉灰面儿擦她的镯子,指尖掐着的镯子上,闪着鱼鳞大那么一块银白。吃过了饺子,接着吃元宵。我有一毛压岁钱。
湖化了。湖里的水,撞着岸上的冰,一下一下让冰切。那条鱼,跑走了吧。那条只见过一面的鱼,跑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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