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者寿
2020-09-17抒情散文李兴文
也许那棵树至今活得好好的,它长得更高更大更美丽了;也许那棵树早就死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如果那棵树还活着,它就是大岭梁的灵魂;如果它早就死了,它的遗骸就是大岭梁的巅峰。我想到大岭梁去,去看那棵树。现在是初夏。如果那里的林莽还在,应该长到遮天蔽
也许那棵树至今活得好好的,它长得更高更大更美丽了;也许那棵树早就死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如果那棵树还活着,它就是大岭梁的灵魂;如果它早就死了,它的遗骸就是大岭梁的巅峰。
我想到大岭梁去,去看那棵树。
现在是初夏。如果那里的林莽还在,应该长到遮天蔽日了。林下,一定荫翳幽暗,我的想象也便在那样的林下茫然失所。毕竟,过去的岁月已很漫长,林中黑泥上崎岖的小路,我多年不走了,也无法知道是否还有人走。如果依然有人在走,那条黑泥小路应该留有深深的脚窝。如果林莽不在了——当所有原色原相、原形原貌的东西正从大地上一一消失,那片林莽的消失也便在情理之中——那些大山,与我见过的许多大山应该有相似的命运,它们很意外地赶上了衰老,体毛稀疏,皮干肉燥,青筋暴露,骨感鲜明,为夏雨频发的天空现出荒芜的背景。黑泥一定干缩了,流失了,没有路,更没有脚窝,只有大山干缩的肌肤和嶙峋的骨骼。
到大岭梁去,去看那棵大树。
大岭梁,那是我到过的离天最近的地方。
初到大岭梁的目的并不是去看树,而是随大人去垦荒、耕种、耘锄、收割,再把粮食背回来,度饥荒。是普遍的饥饿把人驱赶到那样遥远的深山老林里去的——村子周边有限的土地上有限的收成足额上交之后,所剩无法供养越来越多的人口,再说,那些土地跟随人的懒惰一并懒惰下来,地上所出年年都是捉襟见肘的。大岭梁一带有广袤的沃土,有丰沛的雨水。当然也有各种野兽。
说不清是谁、怎样想到去大岭梁垦荒耕种的,但我隐约能知,那是公有土地上集体劳作之外悄悄进行的勾当——那里的所有出产是不用上交的。
童心是能够通天的,它也无所畏惧,包括不畏惧看不到尽头的饥饿,但有闲暇,顽劣本性总会贲张。而顽劣的背后,分明是向往自由与心不存忧,即便饿着肚子,且不是饿到身体哗然委地,总会随时释放童心的。
因为快乐的召唤和友爱的吸引,孩子们做起事来总喜欢扎堆。劳作数月,终于收获。我们背着一小口袋玉米踏上回家之途。当天往返。回家的路途总是令人感到轻松的。走完漫长的上坡路,终于爬上大岭梁,那一份成就感带来的愉快比高天流风更轻松、更自由、更舒畅,比茫茫白雾更轻盈、更明亮。
放下口袋,尽情玩耍。我们表达快乐的方式大抵是哗笑、呐喊、跳踉、奔跑、打闹,围成一圈或站成一排,小便。
天空很安静,云雾很自由,流风很随意。树木是参天的,鸟雀是任性的,野兽的足迹是清晰的,昆虫的爬行是坚定的。快乐的理由其实是模糊的、蒙眬的。也许历经艰难终于到顶,只是做完了一个稍有难度的游戏;也许是终于放下真实而沉重的背负可以有较长时间的休息;也许未来的路全是下坡而不必再有负重上行的焦虑;也许是流云与白雾给我们一些自由的提示;也许是参天大树为我们成长到强大做了必要的指引;也许是暂时脱离了困顿人世而暂得与自由自在的鸟兽们做了近邻;也许在劳累与饥饿之上真有一个神性的天国……究竟何故,反正我们无比高兴,至于癫狂,至于忘形,至于自学兽舞自拟兽鸣。忘记了为何到这里来,忘记了要去哪里。仿佛,我们在放下沉重口袋的那一刻,就一脚踏进了自由的天国,成为快乐的仙童……
但也许,途经此地,一切总是全新的。
低沉的天空和神秘的山林隐藏着全部谜底,幼稚而单纯的心灵只可用自由玩乐去猜测、寻觅、领悟。确乎太幼稚了太单纯了,快乐,乃至狂欢,是少年之心永远的人生要务。没有人去探究快乐源头之活水,我们只是快乐的清流而已。而真正开悟少年之心快乐无疆的由头,必然在几十年光阴过去之后,必然在经历了严峻的生活经年累月的磨砺之后,而那时,少年不再。
在我半生经历中,那次岭上小憩与狂欢貌似一瞬,实则竟成永恒,它为我日后解悟人生的漫长历程开启了光明的先声。那一刻,我完完全全地面对自己也完完全全地忘记了自己,我的肉身并不存在,而灵魂,确如云踪鹤迹,连接了天地的灵性。我所知道的世界,就是那一隅天空,就是那一天云雾,就是那一片边际明确的林海,就是此起彼伏的鸟语,就是来自远处的兽鸣,就是悬而未落的雨,就是倏忽而至的阳光,就是欢畅的山风,就是清新的苔藓、湿润的野草,就是松香气,就是黑色的土壤和泥地上矫健的虫豸……在人和山中万物各个类的边缘地带,我看到了生活和生存的临界:饥饿让人发现食物,劳累让人发现休憩,拘束让人发现自由,孤独让人发现友爱,悲苦让人发现幸福,丑陋让人发现美丽,跋涉让人发现停留,流荡让人发现安居……
云来雾去飘忽无定,天空和山林是不断变化的。
大人们背着更大更沉重的口袋从云雾缭绕的树丛中现出身来,或从茫茫云海中浮现出来,他们瞬间的样子并不像人,而像山鬼野怪。
他们要歇息,要我们腾出地方来。
狂欢即告结束,但快乐并未终止——我们嬉笑着背起口袋,一路聒噪而去,仿佛我们已经把云雾树木兽鸣鸟语阳光流风全都随身带上了。世界很美,我们和它在一起。快乐至于化境,快乐者是不会顾及快乐的场所和一切可以凭依的有形之物的。
离开岭上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棵大树。
那是一棵铁松,壮可惊心,高可仰视。它身形巨大,令许多其他树木站立在远处。在作为围观和陪衬的那些杂树中,我还看见几棵白桦树。彼时桦树灿若烁金,仿佛正把日积月累的阳光重新集中放出。那些白桦树不算矮小了,但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那棵铁松。
铁松膨厚的鳞皮正在片片剥落,脱落之处,可见许多生机勃勃的虫类,鞘翅的,鳞翅的,软体的,节肢的。看那树干,不像树,而像一块直立的巨大岩石,并且,它以不断脱落鳞状表皮的方式成功抗拒着衰老和风化。它的确像一块巨树化石,只是,作为化石它还活着。它的树冠却是另一番景象了。枝繁叶茂,苍翠欲滴,白云摩顶,浓雾缠腰。我隐隐悟出,什么才是远离尘上远离喧嚣。我看见了,一个不言不语的东西,如何长到参天耸立,自在逍遥。植根厚土,沐于云水,它不饥饿,它不焦虑,它不孤独,它不嫉妒。它只为自己的生命有所背负有所俯瞰有所仰视而自在地活着。它背负阳光,背负风,背负风雨;它俯瞰的只是大地,它仰视的只是天空。它以融于万物又高于万物的姿态行走于时间之途。
它的立足之地是一块庄稼地。看得出,它身前身后的许多树木都被砍了、烧了,只有难以挖除的树桩蹲踞在地里。树桩的空隙间,是耕地。作为耕地的泥土上站立着玉米茬,而玉米,已在我们背负的口袋里。那些玉米曾经慰藉过许多人的饥饿,挽救过许多人的生命,而更多吃过玉米面的人,他们并没有到过大岭梁,没有亲眼见过另一些人是怎样艰苦卓绝地垦荒种植的。他们没有见过新垦的土地上蹲踞着许多树桩,那些树桩,它们诉说着怎样的悲壮……
那棵铁松,也许它长得太高太大了,伐其不易,它才存活下来;也许它太强大太美丽了,而如此强大如此美丽的东西对一切毁灭力都形成威慑与感召而令最残酷的杀伐之手对之肃然起敬!它代表生存的最高境界,代表灵魂的最完美形态,代表存在的终极意义。关于它,人类的语言必须开发出更具神性的表达方式。它应该很老了,老到不再衰老的永恒境界,老到连死神都对它敬而远之,老到成为时间具体、通俗的形式。
或许它真的不饥饿,或许它真是以万物为供养的。
我的饥饿经历和饥饿记忆,在它面前连基本概念都不存在了。但在离开大岭梁的绝顶以后,我的饥饿还是饥饿。
几十年之后,我生活在城市,住在公寓。而城市,没有泰山,也无梁父。但我常想起那棵铁松树,想起同路的长者给我们出的一道智力题:山高,还是脚背高?当时我没有说出我想到的答案,觉得有些肤浅,不屑作答,但我隐约知道此题的意蕴所指。尔后我又悟出,脚背比山高的说道是很励志的。但不够,我还想到了强大与自由,而自由与强大不该凭依集体语境之鼓舞和囚禁式生存之雕琢,那纯粹是个体生命自己的事。虽然有所解悟,但终于不免把自己的灵肉暂时安顿在规约森严的城市。城市是美丽、繁华的,物质是丰足的,生活是便捷的,但我与许多人一样必在其中心翼翼地活着,远远不能相比于那棵大树。
据说,大岭梁一带在多年以前就退耕还林了,更多的人已经离开山林,只有极少的人还在坚守。许多小巧的村落都屋舍空洞了。那些屋舍,被远徙的主人移交给野兽了。山中道路,定然被葱茏所掩被蓬勃所盖,整个大岭梁应该重新归于蛮荒的繁华与繁华的蛮荒。
又据说,如同所有人迹常至的美丽山林,森郁得古老的大岭梁终于难逃攫取的刀斧而沦于荒芜。我所听到的,大多是诸如此类很难确证的消息,大抵由于人不常去或无人去,偶尔走近大岭梁的人多不再翻越,也无人到达岭顶。乡村公路贯通,时尚生活更把一些村庄抛到更远处,村落与村民,是以汽车的速度向外迁移流失的。在我,有生之年重访大岭梁的想法渐成泡影,一是因为我的中老,二是此后几无专程踏访的机缘,对于大岭梁和那棵铁松树,我与许多人一样,是无从用心的疏远者和遗忘者。
夜深时分,当我终于满怀城市所致的疲惫偶得闲暇远眺迷离的灯光,我常想起大岭梁和那棵树。我想,如果它还活着。它应该比我更年轻,而它的年轻是因为它的强大、自由、独立和美丽。如果它死了,也会变成一块耸立的化石,正被时间慢慢销蚀。但不论它活着还是死了,由于大岭梁南坡再无人耕种,当年垦出的土地应该全面返荒,那条黑泥小路亦不复存在,整个大岭梁,崛起的是自然而自由的生命,永远失去的是人的身影,作为饥饿的过客,人是不会彻底断绝大岭梁生机的。
也好,当春天过去夏天来临,我想起了大岭梁和那棵铁松,猜想那里的繁华与兴盛,我还能让这颗柔弱而易感的心回到我的少年,回到大岭梁,在关于自由、快乐、强大、独立的假想中,暂时忘却城市带来的惶恐。
我又想,其实也不必重访了。毕竟,无边的饥饿延伸到的地方,大抵都会变得破败与荒芜,世间一切浩劫所致的创伤必然留下永久的疤痕。当施暴者都觉得那些疤痕很丑陋的时候,他们要么竭力掩藏,要么借用语言之功力改变疤痕的意蕴,要么把所有的疤痕切除、隐匿,在扩大的创伤面贴上全新的意义符号,让时间和历史绕道,自然的美丽无从寻找,人为的苦难无从追问。
在我,那棵铁松的高大、魁梧、自由、华美的形象是无法改变的。它的强大、自由和美丽,曾让最残酷无情的砍斫之手默默绕开。而我,从它身上看到的是生命之力度迈向无限自由的起点,也看到了蒙昧和野蛮的终点。我记住了,苍天之下,厚土之上,那么多大树被砍了,都被付之一炬了,只留下无法撼动的树桩蹲踞在地上。但有一棵铁松完整存活下来,它以自己的强大和美丽超越了自然的极限和人性中的野蛮成分。而野蛮的起点,是困窘和饥饿,是蒙昧与狂热。
我也无法回避另一个事实:对那棵铁松来说,所谓共生效应,也许有过,它曾经和其他树种其他树木以集体的姿态共同生长过,它们被每一阵风吹出完全相同的舞姿、说教相同的话语,被每一场暴雨冲洗出相同的表情,被同一个天空配以同等数量的阳光,但它们也曾留下相等面积的阴影,而那些阴影,合并成大面积的阴暗,齐整而拥挤的林下,寸草不生。
那棵铁松,它超越了那种齐整与平庸,脱离了拥挤与雷同,它以自己的姿态,自己的声音,自己的表情,赢得了属于自己的一片更广大的土地和更广阔的天空。相比于那些构成帮会势力的茂密树林,它成为一棵独树,它可以迈开自己的脚伸开自己的手。当人的生理饥饿和精神狂悖一并袭来的时候,发生于土地上的杀戮也是集体性的,而作为强大美丽的地标性和时间标志性存在,它为即在的生存和未来的生存预留了必要的空旷,那棵独立的铁松活下来了。集体的存在是需要集体者的需要,而独立,才是自我生存者的需要。
想去大岭梁,想去看看那棵铁松。这件事一直在我的预想之中,但从未在我的计划之中,因为城市生活艰难而忙碌,我的身体依然且必须穿行于集体的雨和集体的风,做千篇一律的事情。比如天晴了,所有人开始狂欢,我也必须举手表态:今天的阳光真好;比如天阴了,所有人都低迷失落,我又要参与到集体失语之中。在天晴和天阴之外,唯我能知,我的心里有一个大岭梁,大岭梁上有一棵铁松。
2017-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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