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我的外婆
　　外婆离开我们快二十年了。记忆中外婆的腰上总是系着围裙，在灶台边、在石磨旁、在蚕室、在菜地忙碌的身影，有一张温和、慈祥、沉默的脸。
　　外婆名字叫翠碧，多好听的名字，一片绿色，但是她的人生却不是绿色。堂外婆常常神色凝重的给我讲外婆的故事。
　　“大哥结婚那天，新娘子进屋了，但是新郎却没有一点喜悦。后来我们才知道，相亲的时候，看的是新娘子的妹妹，但是结婚的时候却换成了翠碧。大哥感觉受了欺骗，将气撒在翠碧身上。自从翠碧踏进这个家门，大哥对她没有一点好脸色。
　　那时刚解放需要很多人才。大哥有文化，脑子灵活，加上他在外对人和蔼可亲，能吃苦、能吃亏。1952年入党，没有过多久就调到临县做干部，很快提升为局级领导。期间他回家几次，但是每一次都没有进翠碧的屋，没有正眼瞧瞧翠碧，甚至没有给两个女儿买一丁点东西。唉，好在翠碧自己会织布，自己用针线给孩子缝衣服。她养的猪肥，种的菜绿。还能勉强糊口。
　　婆婆见大哥不喜欢翠碧，加上翠碧又生了两个女儿。对她很不好，常常打骂她，小姑和小叔也欺负她，和婆婆一起追打翠碧。翠碧生性懦弱，没有泪，只是躲。
　　60年代中期，大哥从奉节回来了。在家乡做干部，回家后翠碧如侍候老爷一般侍候他，将家里最好吃的留给大哥吃。但是大哥稍不如意，就会打她。有一次，由于翠碧不小心将碗打碎了，大哥打她后，一向沉默的她回嘴了。大哥提起夜壶，按住翠碧的头，将夜壶里的尿灌进翠碧的嘴里。翠碧当时倒在地上不断的呕吐，大哥还狠狠的骂她装死，用脚踢她。孩子们抱住母亲哭，大哥连孩子也一起打，家里阵阵凄凉的哭声。唉，这样的情况不知道有多少回呀，翠碧有泪往肚里吞。从地上爬起来后，照旧给孩子们煮饭洗衣，照旧去推磨，将磨细的面粉用纹路最细密的筛子选出最细的面粉，给大哥做面。我们都为她打抱不平，但是她除了淡淡的笑、轻轻的摇头，悄悄的流泪，什么也不说。……”
　　堂外婆说到这里常常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是的，我记得外婆的很多事，就是记不清楚外婆究竟说过什么话，原来外婆一直就很少说话，原来在那个家里没有外婆说话的份，原来外婆不敢多说话。
　　我记得每次到外婆家去，外婆总会弄一大桌菜，我们围坐在大圆桌吃饭，外婆总是站在桌子旁边、站在外公的身后吃饭。我父亲总是硬要外婆到席位来坐，外婆摇摇头，卑微的瞧着外公。外公看在父亲的面上，对外婆喝道，“叫你坐，你就坐下吃嘛。”外婆在我身边坐下，但是自己不吃菜，只是不断给我们夹菜，还不断的看几眼外公，若外公瞪她，她就加紧吃完碗里的饭，离开桌子，嘱咐我多吃点，然后就到他们家后院去喂猪。后院很快就传来猪儿欢快的叫声。
　　记得每次到外婆家去，外婆都会站在一个小山头上等我们，我远远的就瞧见系着围裙的外婆，如一尊塑像一般站在那里迎我们。她一见到我们姐弟几人的身影，就高声喊我的名字，今天我记得外婆的唯一的声音——就是叫我名字的声音。我们一走近外婆，她就将我们搂在怀里，不断抚摸我们的头，将我们全身打量，然后笑眯眯的牵起我们的手回家。一进屋，自然有外婆早就准备好的食物。她望着我们贪婪的吃，又幸福的笑了。
　　农历六月初一是外婆的生日。我十三岁那年，母亲让我带着弟弟妹妹一起到外婆家给她过生日，还吩咐我们将外婆接到我家来住一阵子。外婆生日后，我们央求外婆和我们一起到我家去。外婆瞧瞧外公，我们立马去求外公，“我们路上怕狗，您就让外婆送我们回去嘛，外婆有好几年就没有到我家去了。”外公黑着脸，瞪外婆几眼，“家里还有很多活要干呀，还有一簸箕蚕没有结茧。”外婆一听，抹抹眼角，到厨房去了。外公也起身到厨房，接着我们就听见外公大声呵斥外婆的声音和凳子翻倒在地的声音。很快外婆红着眼睛出来了。
　　我们回家不到十天，外婆突然昏倒在蚕室里，再也没有起来，再也没有睁开眼睛。我们跟随爸妈一起赶到外婆家，见外婆安详的躺在一张凉床上，身上穿着那件她自己缝制的衣服，裤脚上还有泥巴，长满茧的手上还握住几个蚕茧，头发上还有几缕蜘蛛网。在外婆不远的石磨上还有没有推完的嫩包谷，凉床上有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还没有来得及放进衣柜里……
　　母亲一见，哭叫道：“我的妈妈呀，你一辈子没有享一天的福就走了，你让我心里囊个想……”母亲没有说完就昏倒在地。
　　我们也哭着扑在外婆的身上，叫唤“外婆”。但是外婆没有再举起那双手来抚摸我们的脸了。
　　外婆出殡的头天晚上。外公叫上子女、孙辈们，让每人手上拿一根蜡烛，他自己手里也拿着蜡烛。让我们一起跪在外婆的灵前，他自己也跪下。外公说的话我记不住了，我只记得他哽咽着说了很多，流了很多泪。哭声、哀乐声、烛光中的外婆似乎在微笑，似乎在说天堂很美。 [ 本帖最后由 狗尾草 于 2011-11-27 22:3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