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文学作者行进指南

                           普通文学作者行进指南
                                                  楚些

    美国批评家韦勒克有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提法，讲的是文学批评之道。对于文学写作来说，也有外部因素和内在因素之区分。内在因素涉及创作过程中的构思、立意、技法运用、情思表达、思想发现等等。文学理论中的创作论部分直接照应的就是文学写作的内在因素，它有诸多恒定不变的内容，也有相通的一面。比较而言，外部因素的应时性特征就比较明显了，拿诗歌史上的盛唐之音来说，绝顶高手间的相互激赏与比拼，极大地提升了各自的内力。萨特、波伏娃、加缪的各自喷发，他们彼此间的三角关系无疑成了助推器。上面所举例证皆为英雄惜英雄式的。实际上，反向的例证数量更多，因为外部因素而脱离大道，拐到小道里的事例，不胜枚举。这是因为应时性的因素下埋伏着太多歧路和荆棘，时势、个人、家庭等因素中，只要有一种因素扑面而来不及躲闪，就有可能形成歧路。鲁迅先生曾经在一篇文章里举出庄周和阮籍的例证，来验证歧路对个体所造成的困扰，并道出了在刺丛里姑且走走的人生态度，问题是能有几人如他一般，有着强大的意志力和反抗绝望的态度。更多的文学作者还是紧随时代列车，或者托付于洪流之中，起起伏伏。问题的关键在于，列车的方向一旦有所偏差，那么被裹挟的大批文学作者，则基本上丧失了浮上水面的希望。北宋初年的西昆体，明初的台阁体，皆堙没了一批才识俱佳的作者。就拿当下而言，风头正劲的非虚构写作就一定是正确的么？诗歌中的口语诗运动就一定是康庄大道么？答案显而易见，都不一定。恩格斯曾有过这样的判断——今天被认为是合乎真理的东西，都有它隐蔽着以后会显露出来的错误的东西。

    微信时代开启以来，因三观的直接浮上水面而致的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这样的事例每天都在发生。而在文学微信群里，局中人的角色顶戴在诸多普通作者的头上。在此之前，信息的传递是自上而下式的，经验与感知的获取，往往发生在同一层级间。打个比方而言，上个世纪80年代被称为文学的黄金时代，居于大城市的作家和批评家若不能亲赴基层，仅靠报纸、广播、刊物，那就无法勘察其层级之下的文学生态。“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这句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信息传播机制的限制，使得人们对当下文学的感知，往往停留在大象的两只巨腿和一面身躯之上，而对于整个大象，则易于成为“想象的他者”。微信作为新媒介的开启，无疑摧毁了自上而下的传播机制，不同身份，不同层级，不同想法，创作水平不等的人们，因缘际会，共处于一个群之中。这个群，就是一个当下文学场域的微型模板。半年前，我所在的省份有个青年小说作者，曾告诉我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件事情，情况大约如下：这位年青作者在一个微信群里加了一个刊物的编辑为好友，然后向对方投稿，再然后进入私聊节奏，落脚点最后演变为撩骚，后来这位青年作者一怒之下删除了对方，并向我吐槽，我安慰之，说，你看老树画画的内容，世间破事大抵如此，何必为一个陌生人动怒呢！回过头来看这个事情的发生，根源还是媒介新载体的快速和直接，微信有图片，有私人生活信息的表达，而人就是欲望本身，人与人的接触，出于偶合性，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如果这样的事情放在书信投寄的时期，或许会有情愫的发生，但不会有欲望的直接表达。因此，媒介不仅改变了交流机制，也改变了伦理观念的生产机制。从这个意义而言，微信和微信群在当下无疑演化为观察文学生态系统的较佳窗口。笔者并非微信的资深用户，不过，一旦介入到这个载体之中，作为批评工作者，对于文学外部因素的感触，颇为直切。

    提到普通文学作者的境遇，突然间想起了沈从文和郁达夫的交往细节。那是1924年的冬天，在北京漂泊了一年的沈从文，在绝望中尝试着给大学当教授的作家郁达夫写了一封求助信。收到信件后，郁达夫决定去查验这位处于困境的从边远之地而而来的文艺青年。当他走进沈从文那间“窄而霉小斋”的房门时才发现，屋内没有火炉，青年沈从文身穿一件单衣，用棉被裹着两腿，坐在凉炕上，正用冻得红肿的手提笔写作。实际上，沈从文已经三天没有吃到任何东西了。郁达夫把自己的羊毛围巾送给了他，并把他拉到馆子里吃饭。回来后，郁达夫写了一封信给沈从文，告诉他，实在没有出路的话，可以去天桥应征当兵；兵也当不成的话，就去做贼。事后，郁达夫还把这封信发表在公开媒体之上，很显然，他是想通过这个举动向着全国痴迷于文学写作的普通作者喊话。所谓此一时彼一时，若是回到历史现场，我们也许能够洞见郁达夫的真诚和谋略，即乱世之际，保全性命生存下去，才是第一位的。时移势迁，今天的文学作者基本上脱离了生存和生活下去的忧惧，做一做文学梦，毕竟是件愉悦的事情。既然做了梦，还是应该守护初心的纯正，基于此，有一些看法，愿意与大家交流。

    第一个看法，对于普通作者或者刚上路的文学作者而言，不可多文体并举，欲望膨胀，试图在多个文类之间切换频道。自由切换是天才型作家的权利，盲目攀比必然造成力不足，中道而废的结果。应该认真思量，以兴趣为出发点，选择某一个文体，甚至是某个文体的某种路数，身形如弓，集中发力。切口小，走的稳，方有可能从边缘处进入森林。“观千剑而后识器,操千曲而后晓声”，这个说法同样适用于普通作者。兴趣多而杂，则易变，变数太多，固难以守恒。业精于勤的例证，二十年前有路遥，在当下有李佩甫；荒于嬉的例证，韩寒堪称典范。韩寒年少得名，所拥有的资源和平台远非一般文学作者所能比拟，但是他兴趣多变，先是写小说，后是弄博客，现在又开始进军影视。回过头来审视其文学成就，依然在青春文学的范畴，用一地鸡毛来形容并不为过。一个写作年份超过五年的作者，如果继续一手写小说，一手写散文，另外还写诗歌，并兼及评论，说好听点是多才多艺，说实话就是一猛子扎到邪道里。

    第二个看法，扎扎实实地做好资料建设，日常功课的内容就是多读些闲书，尤其是非文学类的图书，让知识与趣味一直为自我的好奇心护航。一旦进入写作状态，要严扣文本中信息的准确性，养成边写作边查阅资料的习惯。将一气呵成或者即席而作的桥段当成文坛轶事就行了，不必担心写作过程中的中断状态。就资料建设这个问题，可能会有反驳的意见，比如对于诗歌文体而言，这可是典型的“想象力的游戏”，与史料、地方性知识何干？这个认识存在某种误区，地方性知识是文学写作的水源地所在，而史料则关系到认知的深化。孔门诗学观中有“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之说，如果原诗作者对鸟兽草木不加熟悉，何以提供形肖逼真的鸟兽草木形象？史学大家陈寅恪先生开拓出以诗证史的研究方法，足以说明中古诗歌文本中所隐含的历史信息。波兰诗人米沃什在回忆录中曾说过：“我到过许多城市，许多国家，但没有养成世界主义的习惯，相反，我保持着一个小地方人的谨慎。”因为对小地方的钟情，他的诗歌中的小城——维尔诺因素非常突出。由此，对捍卫地方主义传统的美国诗人弗罗斯特他才会一见倾心。

    第三个看法，需要对文学的基本生态，尤其是涉及自我主创文体的基本生态保持清醒的认知，并熟稔其间的桌面规则和桌下规则。急于获得肯定和尊重的心理可以理解，而观念系统的健康和良性循环不能因之受损。这里面有野鸡刊物、野鸡奖项、野鸡图书的初发诱惑，务必牢记，由物质成本交换而来的结果，只能解决面子的问题，对于里子则毫无用处。那么如何避免中招？很简单，问询几个从业较早的前辈就可解决问题；这里面有各级文学院系统直至鲁院系统培训的感召力和花环色彩，也有作协会员的级别划分。这一层诱惑倒不必划清界限，视之为桌边的小摆设方为上策，毕竟，文学研讨与培训以及会员设定，有些隐性的逻辑，凭借个人之力难以勘察仔细；这里面有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捷径诱惑，结交地方豪强和中枢精英，乃众多作者秘而不宣的江湖心理。有那么一点愿望，不外乎就是争强好胜抑或积极进取，但在某些时候，它也会呈现慢性中毒的症状。毕竟，就江湖规则而言，有朋者，必趋于党，然后党同伐异，到了最后，就只论是非立场，而无关真与美的树立了。另一方面，不客气地说，很多所谓的大人物，内心清冷，实难接近。写作道路上，是否能够遇见无私热情，有专业精神，不计利害得失提供帮助，且富于情怀的作家、批评家，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有则幸之，无则坦之。如张载所言：“存，吾顺事，殁，吾宁也！”还有就是需要对媒介载体有较为充分的认知，空间、博客、论坛、报纸、内刊、刊物的发表与交流，无需多言。在这里，我想重点谈谈微信群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应该感谢文学类微信群的存在，让我能够对当下的文学生态系统的方方面面，拥有切肤之感。面对媒介新变留下的划痕，我曾不无悲伤地感慨道，交流的工具越多，那么，人的绝望感则愈具体！微信群无疑放大了人们的欲望，而作为中性的欲望在媒介新变过程中往往过了头。不夸张地讲，文学类微信群处处散发着霉变和朽木的气味，何也？作为文学作者的私心以及不遮掩的自我推介，从不择手段到明目张胆，再到其下，如台阶般密密麻麻。一个直接的结果就是，文学类微信群，没有文学，也没有交流，唯有文章链接和相关的刷屏。面对这样的局面，我手上没有解困的招数，只有这样的意见：可以退群，也可以留下，若留下，请尽量掩藏自我的私心。

    第四个看法，艺术无止境，写作虽然是孤独的个体反抗虚无，抵抗死亡的过程，但并不排斥交流的存在。无论你身在县区，或者是寄居于大城，皆应该拥有一个圈子。有些时候，同道之间，激发可能会作为讯息交流的附属产品，推动着你往前走，或者推动着去调整写作策略。肉体的抵近，气息的触摸，这种肉身存在的方式是虚拟空间所永远无法取代的，空间的虚拟程度越高，角色的带入就愈深，而肉身的存在，守住了五官感觉的直接经验。马克思曾经指出，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世界史的全部产物。这个圈子，若三人行，有我师焉，若五六人，则可有咏而归之叹。

    看法总会过时，而事实却永远不会过时。这句话转引自余华的一篇随笔，我使用它作为注脚，以此提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