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的舞蹈

　　
　　剑鸿
　　依稀记得，世界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我躺在故乡老屋厅堂的摇箩里，身体被厚厚的被子包裹着，身下垫着的稻草摩挲着我的脚。母亲一边踩动摇箩，一边做着针线，还轻声地和人说着话。我随着摇箩摆动，老屋的房梁、灰暗的屋瓦，门槛外的天空，还有天空不时飘过的白云和掠过的燕子，交替着晃入我的眼睛，像流转飘动的布景，就连母亲和别人说话的嘴唇，也像在进行着一种我所不明白的奇怪的舞蹈，这一切，缓缓地，悠悠地，悄悄潜入懵懂的意识，我在摇箩的晃动中渐渐沉入梦乡……
　　这样恍惚舞动着的镜像，印在我的记忆里，成为构筑我的意识底板和思维模型的初始元素，以致于我从小就模糊地认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流动着的，舞蹈着的，眼睛所见到的无数流变着的景象和事物，就是世界的本来面目和存在状态。这样的意识和思维习惯，让我一直对静谧流转的事物保持着浓厚兴趣。譬如，我喜欢仰视白云在蓝天漂浮的闲逸和淡然，喜欢遥望碧波在大海里的汹涌和迷茫，喜欢注目落叶翔舞于秋风中的轻灵旋转，喜欢默观日月星辰行走于天空的神秘和深邃，喜欢探寻思绪在心底流动的隐秘和幽深。这样的偏好。也让我从小就耽于想象，不切实际，倾向静处，甚而有些愚钝。
　　后来，走过生活的淤泥，受过命运的洗礼之后，我才如冷水浇头般得蒙劝导启示：我所看到的流动之物都只是世界在我脑中的映像，就像岸头花柳在水面的倒影，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称叫现象。现象总是以舞蹈的方式，向人们呈现世界的多姿多彩，吸引你的注意，迷惑你的眼耳鼻舌身意，考验你的神经和智慧。于是，在某些时刻，我突然醒悟，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对世界的诚意顿生怀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努力训练自己的心智和眼光，或者梦想得到一种法宝，能够击穿现象所织就的流动布景和种种幼稚可笑的幻相，以寻求一种更加真实可靠的渠道，使自己能更深地触到世界的内核，建立与这个世界更加稳固的联系，然后爱上它。
　　当一片黄叶轻轻飘落在我肩头的时候，我想，这一定是秋天到了，因为我在寂静而清凉的秋光中，分明看到了叶子和树枝盛大的告别场面，还有死亡的叶子的悲伤洋溢在秋风里。然而，落叶告诉我，它们只是以凋零的方式走在回家的路上，真正死亡的是时光。时光的尽头就是死亡，秋天降临，意味着夏日的死去，寒风呼啸，才是秋日的挽歌。难道果真如此？在秋树飒然的声涛中，我听到秋日的私语，它告诉我，其实没有死亡，只有轮回，只有地球带着整个世界的生灵和他们的全部喜怒哀乐，围绕着太阳，在宇宙中飞舞着轮回不休。
　　街头有一群人，他们身影和目光交织纠缠在一起，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站在人群之外默默打量，看到人群有如流云被风聚拢又驱散，驱散又聚拢，有的人使劲往里挤，有的人拼命往外钻，有的人在摇头，有的人在微笑，有的人不断到来，有的人不断走掉。我想，人群的核心定正在酝酿或进行着一场表演，或叫卖，或打闹，呈现出来的一定是搞笑的滑稽，或者是乞讨的悲情，要么是游戏的玄妙，这会不会是事件的内核？也许不是，而是人们心头跳动的好奇心，也许更不是，而是飞舞在血脉里的人性。
　　一场矿难发生了，电视里的人们紧张忙碌，有的抬着担架拯救生命，有的召开会议讨论应对办法，有的接受记者采访澄清事实，还有的忙着看望和安慰死者亲属，忙着探究现象后的究竟，每一个画面都是流动忙碌的身影和表情。之后，又有人忙着总结教训，或者忙着呼吁人们总结教训，忙着分析隐藏在这些流动身影和表情之后的病症和丑恶。电视画面的质感和流动，为众生提供相当完美的出场秩序，还有他们为职业而献出的热情勇敢，无论是造恶者、受难者、拯救者，还是旁观者，都在尽情表达各自对于现象的刹那随想。然而生命的花已经萎弃在深邃幽暗的矿井之口里，眼泪怎能轻易平复生者的伤痛。看到这些流动的画面，每次我都会无语凝思，如鲠在喉，我希望自己能有神力帮助，穿过现象的厚重迷雾，撕破苦难背后的欲望之神冷笑的脸，打碎操纵卑微者命运冰凉的机床。
　　我的心头忽然布满阴郁。我问自己，遮蔽心灵之光的阴霾来自哪里？是因为年幼的儿子总是完不成沉重书包里的作业，在学校被老师惩罚？还是因为自己在卑微的生存和无聊的抗争中，无意遇到一丝恶意的眼光？是因为我的话语经常落寞而孤独，藏在心里无法说出？还是因为别人的悲欢无法通过漫长的心灵之路，到达我知觉的此岸？是因为美好的愿望经常撞击现实的墙壁，伤处的疼痛只能自舔？还是因为偶尔中瞥见生命底处的阴寒和远处的苍凉？没有答案，我只听到自己的叩问之声在心里轻轻回荡。
　　没有击穿现象的法宝，我的心智和眼光不过是搜索现象的引擎。很多时候，只有感觉可以告诉我，数不清的现象覆盖着我们有限的生命和庸常的生活，在带给我们短暂快乐的同时，赋予大多数人更为长久的忧伤。花落花开、生老病死、兴衰起落、悲欢离合在人间汇成现象的海洋，我们泅渡在海洋里，看不到彼岸，看不到自己，有时浮起，有时沉入海底，有时被碾得难以呼吸。人们所进行的，无非就是和现象的搏击，在搏击中争得存在的意义。事实上，也许在别人眼里，在俯视众生的日光云影眼里，我们每个人都是作为一种现象而存在，一种如痴如狂舞蹈着的现象。但作为现象，我们只有在时光里和世界中不停舞蹈，才不至于沉入现象之海，不见踪迹。
　　 （2011.11.25-12.1 2089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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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帖最后由 剑鸿 于 2012-2-14 19:0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