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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热噤

2020-09-17抒情散文李兴文
水声滴答。很响亮,也很孤单。水滴的间距很短。如果间距再短一些,那些水滴就会连成线。酷热到凝滞的午后,应该有许多如我一样无法完全安下心来的人,我们的感受和愿望应该一样,都希望连成线的水滴铺天盖地落下来。未连成线,更没有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水滴还
  水声滴答。很响亮,也很孤单。
  水滴的间距很短。如果间距再短一些,那些水滴就会连成线。酷热到凝滞的午后,应该有许多如我一样无法完全安下心来的人,我们的感受和愿望应该一样,都希望连成线的水滴铺天盖地落下来。
  未连成线,更没有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水滴还是保持着原来的间距,不紧不慢地滴落,滴落在楼梯间外墙阳台侧面的铝合金雨棚上。孤单得有些固执,也有些故意招摇的意思。那些不紧不慢的滴答声,已经把近乎凝固的阳光切开一条缝隙,或者已经把严酷的中伏天切开一条缝隙,透过我的窗子,钻进我的耳朵里来。
  不是雨滴,是空调排出的冷凝水。开放性直排。声响是铝合金雨棚配合发出来的。
  我好像听到了那种滚烫,虽然事实上并未发出“刺啦”的声音,也无法断定是否冒出一缕缕白汽。
  对面楼体上,凝固的阳光仿佛已把整栋楼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琥珀,而琥珀里面的生灵,全都活着。他们中的一些,也如我一样把脸贴近窗玻璃,向窗外的盛夏探头探脑,也把表情预设成“极端贫困”和“忍无可忍”的——他们真没有空调,他们的“贫困”表情和仍在忍耐的样子是一种祈求,也是一种哀告,而所有的祈求和哀告都指向声势浩大的风酣畅淋漓的雨。那些表情无一不在说:炎夏快些过去。与那种表情作为同时空存在,可闻而不可见的滴答水声是极其残忍的。
  我想,我凭窗而望的时候,我的表情与他们的应该大致雷同,心境也应该是很相近的。我有空调,不过,我的焦虑与烦闷不会比他们的轻微多少,而本质,应该是相同的。
  我的焦虑相关属于我的时间。那种时间,我希望它有,希望更多一些,却不是以待在家里的方式来填充时间的,而是带上长孙到雄黄山去,到邱家坝去,到铁炉沟去,除了投入清凉的怀抱,吹吹带着山林草木气息的凉风,濯足于清爽的泉流,坐卧于远离尘嚣的顽石,我还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离开空调运转不停的房间,到天底下、旷野中的空气里去。形式上也是离开盛夏集中烘烤的城市,离开足以撕裂街道的门店音响,离开比夏日阳光更加蛮横的城市禁令,离开无需发布禁令的时候流氓据守和恶棍游街式的混乱和无序。无论离开还是投奔,都是为了寻找一个适合我的地方,呼吸能够让我平安过活的空气。
  邱家坝地处自然保护区,铁炉沟是美丽乡村的样板,这两处,因为距离城市较近,它们都明显带着一些城市豪气与城市戾气,但较之于气势嚣张的市区,大概因为毕竟处在城市强势无法全部释放的乡村,那里的豪气和戾气稍有收敛一些。但还有一定含量的跋扈与嚣张,也有一定比例的强横与虚伪。一些城市风格的消费行业早已经伸手其中,各项消费的前面也都暗嵌着一个“高”字的。
  却比市内多风,民居稀疏,空地宽阔,连接着泉流、草莽、林地。在城市里肆虐成性的阳光,到了原味尚存的山村,也便显得仁厚谦和一些。
  此前我常去。
  今年又得次孙,不能常去了,只能陪她在家里。我也就有更多凭窗而望的机会。我就看到对面窗内焦虑且忍无可忍的脸。那些脸很快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就想到:雨天过去之后,把自己严密封闭深深隐藏并在墙头或树上固定起来,等待下一个雨天的的蜗牛。
  而雄黄山,无论如何,我决意一游。
  早年间,那里是集中过一干“知青”的所在。那些“知青”在雄黄山开辟出一个农场。这也不足为奇。最为奇怪的是那里有过惊世骇俗的种植人参的壮举。
  对,那些“知青”在雄黄山农场的确曾经种植过人参,虽然成功与否并无下文。但在那个年代,那样的壮举曾经助燃过那个时代白热化的激情。事实证明,此举到了今天已经作为美谈,在高峻的时光悬崖上一脉尚存,像一挂纤细的瀑布挂落到今天。每每为人提及,提说者大多掖藏了那时候的种种疼痛,而只留下符合当下时尚生活意味的种种快意。至于没有下文,也便永远地没有下文,毕竟,那时候许多伟大的创举都是一样没有下文的。
  “幸好没有下文,不然,如今的雄黄山就是一块禁地,今天的人,也就不会随心所欲赏游雄黄山的自然风光了!”一个当年在雄黄山插过队的老知青这样对我说。听得出来,在时光浊流中幸运泅渡到今天的老知青中,的确存在着一些货真价实的读书人的。
  种植人参的事再无下文,但当初选择此地作为试种地,也还是有些可信的由头的:海拔适中,针阔相杂,潮湿,酸性土质,光照适宜。在高山地带,这些条件都算得天独厚。至于今日,雄黄山因其独到的风貌,并得寻幽探微者和追风逐野者们的欢心,当下已成为没有围栏不收门票的名胜。而人相趋赴,又有“原始”“宁静”“纯洁”云云,说白了,便是未经损坏,未经玷污,未经出租,未经转让,未经承包,依然一块处女地,而这块处女地也仅仅在几十年前试种过人参并无下文而已!
  我当然要去,不然,万一某日被圈,禁入,我真不敢保证自己能有多少自由往还、随心游赏的机会。再说,别人发在朋友圈的图片和昭昭言辞,都在确证一个事实:慕名一游者,大都为雄黄山纯粹的野趣所折服了!
  那么,世间尚有不施粉黛不着金银未受胁迫的素女!
  百忙,在我并非夸饰,但我决意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择定行期。
  昨日晚饭毕,一如既往,携孙女到街上去玩电动摇车。走出很远了,原先摆放摇车的地方全都空空如也。某摊主悄声告曰:“上面”来人了,禁止摆放一切影响市容的娱乐设施。
  “上面”又来人了,又有新的禁令了。但我并未感到惊讶,更未表现出气愤,而是暗告自己:只消三两日,那些“上面来人”就会走的,一切临时禁令就会自解,一切又会恢复原样的,这是小城中的常例。
  但孙女的兴趣好像独在坐玩电动摇车。无奈,我只好想方设法蒙混于她,而我对孙女的蒙混行为,作为新的“常例”,自然添加在固有的“常例”之中。
  早上,在同事微信群中收到通知,次日早八点全员按时到位接受“民意调查”,而调查的事由是“上面”“推荐”一员拟任副职。
  我明白了,所谓“民意调查”也就是为“上面”“推荐”的人作一次表态,这也是多年来的常例。接受调查者的权利是在“同意”“不同意”“弃权”三项中勾选其一。我更清楚,无论受调查者勾选什么,结果从来都是“程序合法,结果有效”,获奖的获奖,升迁的升迁,受调查者一律再次变成空气甚至不如空气。那些来自“上面”的东西几乎从不落地,或者从“地上”长出,我从来视其为险恶且虚无的另类。这让我想到影片《悟空传》里的一句台词:“从天上掉下来的都是妖怪!”
  这也是常例,我早就发现,我在如此常例中早就没有自己的声音和呼吸了。
  还未到“次日”,我先感到次日的炎热而提前大汗淋漓,无论躲到哪一个僻背处,盛夏的阳光都像洪波一样把每一个光顾到的缝隙和空缺填得满满的,但若想获得温暖与清凉的选项,并且能够出于自己的真切感受而作出“万物皆备于我”的满意选择,必然要等到严酷的夏日成为过去。但也不能在隆冬,因为水深火热是一种罪孽,饥寒交迫也是一种罪孽。
  最感挫败的是,原本计划好的雄黄山次日游就此落空!
  如我所料,昨天的“次日”我真的去了一趟单位做了一回符号,在白纸上为别人留下极其抽象的“凭据”。回到家里,空调环境异常清凉。就在我惬意地凭窗而望的时候,我看到了对面窗子里那两张焦灼而无奈的脸,那是两张坐守空巢者的脸,那两张脸上集中了这个季节里最艰难困苦的表情。而此时,外面,凝固的阳光造就的琥珀里,回响着清脆的滴水声,每一个水滴仿佛都是透明而清亮的。但滴水声很孤独,也很焦灼。在没有排放冷凝水的家庭,那种清越的滴水声是一种奢侈的残忍。
  我的灵魂,仿佛也被盛夏一样强横而跋扈的东西挟持着。作为一块原本纯洁的土壤,不可避免地孳生了贪图名利和纵容欲望的污木与秽草,自己的样子,活像倒推粪球追逐城市生活的一只蜣螂,认真得可憎,劳碌得滑稽。但我还记得自己原本是一块纯粹土壤这回事,也保留着虽然是耳闻目睹的但也是愿意相信的诸如雄黄山那种纯真的梦。我指望着,城市这只狼蛛贪婪地爬向人类物质原壤和精神原壤的步子慢下来,停下来,退回去,退回到仅仅属于城市的名利场中,归还乡村的朴实与太平,让衣食无忧的人进入新的旷野和新的净土,以一颗宽容和仁厚之心,驱逐蒙在灵魂上的城市戾气,唤醒迷醉于纵欲的灵魂,打捞沉沦于享乐的肉体,抑止毫无怜恤的消费的豪气。让所有人退回去,退回到母体胸膛上,实现一种史诗般的抵达,让一切快乐都如乳汁一样素朴而怡人,让所有人更全面地发现自己。
  在普遍的狂悖中,我也知道自己的幻想比“乌托邦”更加苍白无力。但就我个人而言,我绝不会怀疑我的指望。在天降妖孽的时代,我的肉体已经作为临时的符号被人任意利用,我的灵魂,四面楚歌,面对各种花样的胁迫和愚弄,我无法考虑任何形式的和解。
  但和解尚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必须在灵魂的质地上首先保留自己。
  我的存在,很像空调排放的冷凝水。在普遍的酷热难耐中,它肯定引发了普遍的嫉恨和未曾明示的支持与同情,也可能引发普遍的惶恐与焦虑。我理解。我只是在极端的火热天气中虚拟了雨声,而燥热依然是燥热,严酷依然是严酷,焦虑依然是焦虑,而所有的燥热、严酷、焦虑都被强烈的阳熔铸成琥珀一样的。
  世上有寒噤,热噤也便是一种真实而合理的存在,而热噤,我真的赶上了。寒噤中,人被生存抛弃,感性畸长,理性饿得瘦骨嶙峋的;热噤中,人被生存淹没,理性休眠,感性养得白白胖胖的。无论所噤何属,到达极点,必然开始反向回归。在回归时域,原人才从裹缠厚重的异人那里自我解救出来。
  寒噤生于乱世,人如飘蓬命如草芥,命脉被如林强手东拉西扯推来搡去,命运是虚无的,所以它是真的;热噤出于盛世,人为畜养命如驰驱,命脉被一只手紧紧攥着任凭恐吓胁迫,命运是受控的,所以它是假的。乱世有谋士,盛世无豪杰。世情不堪,必有抗争,呐喊是乱世中的可能性,喑哑是盛世里的现实性。盛世里,异人只以符号与工具作为权力的待用性物质而存在;乱世里,原人才有可能借其思想功能以独立的精神之主体而存在。盛世里,人是服从的;乱世里,人是无主的。这是悖论,但这一切都出于人性。我们因其罪孽深重,也因其心智迷蒙。
  以趋同作为坚硬的肢体,以生存作为暂无所有权的粪球,以负担起全部生活的奋斗形式用力倒推。在挣扎与劳碌的间隙里,偶然也会发现大地野性的纯朴,很意外的,人才想起自己来。
  各种传说合为一谈,高海拔的雄黄山,因为真实的素朴和纯净,它把浑浑噩噩的世界唤醒了,所以它才是清凉而宁静的。
  这个夏天,我不能总这样在热噤中蛰居一隅而忽略了四季分明的真实世界,雄黄山,我一定要去。无论将来被损坏与否被玷污与否,我都应该用自己的脚步亲自丈量那片净土的宽阔度,查探那片厚土的坚实度,在人人称道的地方,看看自己和别人的肉体和灵魂,是怎样发生蜕变的。
  至于虚拟的雨声,不论是谁怎样弄出来的,我想,向往真诚和自由的人们会辨别,也会理解的。   2017-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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