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将隐

剑鸿
　　
　　枯黄的蒿草长得老高，挤挤挨挨的，布满小径两旁，偶尔在秋风中摇曳得飒飒作响。独行此间的剑客，已经赶了整整一天的路，看上去满身尘土，有些倦容，但目光炯炯。望着苍茫暮色，满天残霞，他轻轻叹了一声，这一声叹息，在微茫的秋色中震颤了开去，不久就消散了。旁边草丛里唱歌的虫子，应该听到了他的叹息。
　　
　　他是明显感觉到自己老了。
　　
　　老的证明之一，就是每天早晨起来的时候，那把曾经在他手中舞动如飞的剑，竟然变得越来越沉重起来，而且，出招的速度也明显慢了。要不是凭着几十年闯荡江湖的丰富经验，不是得之于名师传授的精湛剑技，他几乎几次要命丧敌手。
　　
　　似乎还不仅如此，有好几次，每每在剑尖抵住敌人心口的时候，他还总是心生不忍，远不似曾经的决绝。
　　
　　最令他苦恼的是，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越怕见血光了。简直怕到一看见红色的东西就隐隐心生胆怯。刚才，官道上驰过一匹红色的马，马上端坐着一位红衣少女。他竟然猛地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让开了。年轻的时候，豪气干云的他，可从来没有这样过。那时，他一定会飞身趋近，拦住这位姑娘，问问她何方何人有急难，然后同她一起前往，助拳救济。过不了多久，江湖上就会有一段传奇佳话流传开来。
　　
　　但是，现在，他却犹豫了。而且竟然让开了。
　　
　　刚才的叹息，其实是为了内心的退却。剑客在心里责问着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以前，他何曾如此犹豫过，何曾如此面对江湖之事显示过胆怯，到底怕什么呢？其实，也不是怕。只是近来，很多以前的事情和场景会涌向心间，叫他惶惑不已。那些曾经倒在自己剑下的恶人，虽然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但是在中剑的那一刻，他们的眼神中都透着一种让他震撼的光芒。还有，那些弱者的呻吟和绝望，总让他感到浓重的悲哀和无奈。他甚至经常想到死亡，死亡不分善恶，无论美丑，哪管贵贱，都将来临。他又想到了正义，什么是正义？这个曾经令人充满豪情的词语，最近越来越飘忽起来。扶贫助弱、铲除邪恶就是正义吗？那为什么江湖中总是有那么多的贫弱，就像此时身边的荒草？他同时想到一个人的渺小，想到一个人就是能活上一千年，又能拯救多少无辜呢？
　　
　　西天的夕阳，红得像血。远远望去，简直就像天空的一个伤口。对这样的景象，他只是匆匆一瞥，并没有像先前那样，觉得这又是一个除暴安良，夜探虎穴的好时机。以前，每当夜幕降临，他只要换上夜行衣靠，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力量，飞行在人世的檐壁之间，他会觉得全世界都睡熟了，而只有自己是醒着的。人间的罪恶和丑陋虽然被黑暗掩盖，却逃不过他的眼睛。想到这里，他的眼睛总是格外发亮，以致于一些宵小之辈看见他猫头鹰一样的目光，就会灰溜溜地逃走。
　　
　　秋风从路旁的林子里刮过，传来一阵阵沙沙声响，偶尔还有几只乌鸦立在枝头鸣叫。剑客忽然感到了孤独。于是，他又想起了他以前的那些朋友。曾经，他和他的朋友满怀豪情的闯荡江湖，纵酒狂歌、笑傲武林，何等自在逍遥。但是如今，他们一个个地都散了。有的死在了江洋大盗罗织的阴谋之下，有的隐迹于山林，有的加入了各种各样的江湖帮伙，越来越与草寇无异。仗剑江湖、替天行道的誓言，成了泡影。
　　
　　剑客从来就没有责怪他们。在他看来，人各有志，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他所不能容忍的是，其中有些人，不仅忘掉了昔日的誓言，而且趋炎附势，贪图富贵，充当权势的鹰犬，变得越来越没有心肝，越来越残暴。昔日的盟友，竟成今朝的敌人。放眼江湖，理想、正义、公平，还能被几人谈起？
　　
　　此时，暮色正从四围合拢过来。剑客有些彷徨起来。他近来一直在想着归隐的问题。现在该是决断的时候了。但是，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归隐，心里总有些不甘。怎么办呢？他望望前方，两三里开外，高高挑着一面客栈的幌子。他决定今晚就在此处歇息，大醉一场再说。但归隐的问题怎么解决呢？他的脚下突然触到一颗石子。
　　
　　一切，都让这颗石子来决断吧。他想。
　　
　　于是，他顺势一脚，将石子向前一踢，石子沿着平滑的路面翻滚了丈余，又稳稳停在了中央。他慢悠悠地走过去，觉得石子就是自己的目标，是决定命运的骰子。石子又在脚下的时候，他再次一脚踢出，这下，石子有点偏离了直线，往路边的草丛滚去，可是路边杂草柔韧的根部，把石子反弹回来，石子还是稳稳停在小路上。他想，我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踢着石子前进，如果石子不偏离正道，我就不归隐。否则，那就说明自己力不从心了，是归隐的时候了。
　　
　　剑客跟着石子一路前进，走了将近一里有余。石子始终停留在土路的中央。突然，剑客停住了脚步。因为他听到远远的有歌声飘来。
　　
　　沧海一声笑 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 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 烟雨遥　　
　　涛浪淘尽红尘俗事几多骄
　　清风笑竟 惹寂寥
　　豪情还剩了 一襟晚照
　　
　　一襟晚照中，歌声显得有些苍凉而雄浑。剑客觉得这歌声一定是哪个隐者或者世外高人特意唱给他听的。要不然，这飘忽的歌声因何具备如此魔力，竟然毫无阻挡闯进心中，又久久回荡。他抬头四顾，想寻歌者的踪迹，但四顾茫然，歌声四处飘散，时隐时现，无从追寻。
　　
　　剑客曾经也遇过一位世外高人。那是他力斗魑魅魍魉四鬼的那次，正当他被四鬼围斗，筋疲力尽，遍体鳞伤之际，是一位世外高人从旁助力，以一招武林绝学“天罗地网”将四鬼制住。事后，高人对剑客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不是好玩的地方，早些隐退了吧。也许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剑客的心中产生了退隐的想法。
　　
　　是啊，还是隐了吧。剑客再次一脚踢出脚下的石子。可能是用力有点猛，石子飞射向前，正好撞在一块大石上，哒的一声，弹进了路边的草丛，隐没不见。剑客心想，世世代代的江湖风云，世世代代的恩怨情仇，多少武林前辈隐了。陆小凤、西门吹雪不是隐了吗？楚留香、叶开、令狐冲也隐了，还有张无忌、杨过、陈家洛、雪山飞狐、练霓裳都隐了。没有隐的陈近南、中原一点红、任我行、东方不败都没有好结果。
　　
　　这次，剑客本来是要去与江湖第一大盗孤烟客决斗的。但是，在路上，就听说孤烟客突然在江湖失踪了，也有人说他已被江湖后起之秀骑蚊圣手一剑斩于泰山之巅。
　　
　　剑客有些失落，有些欣慰。真要决斗，输赢未定。想到这，剑客长长吁了一口气，径直走向前面的客栈。
　　
　　许多年后，江湖传闻，剑客在赶往决斗的过程中，突然失踪，还有人说，剑客在决战中，不甚坠入山崖，有人还声称，曾在茂林中见过一个伐木老者，形似剑客，正手握一剑砍着树上的柴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