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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喝茶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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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乡是个小城,生活节奏较慢,有时间的人多,茶座因而鼎盛。一条主街道上竟开了七八家。我以为按照“优胜劣汰”的法则,必有几家撑不下去,可是结果,优的“胜”了,劣的却没“汰”,其间区别,仅在赚多赚少。
      最早的一家茶座门面窄小,气氛诡异,墙上悬着吸血鬼的面具。我在那里聊天,生平第一次超过夜里十二点。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秒滑过,我们欢呼着走进两千年。老板在门口放烟花,红绿跳跃,金蓝闪烁,喷吐摇颤,真正是“火树银花”。
      后来的几家就大手笔了,一开就是整整一层楼,有的还占了两三层。刚开始门庭若市,想喝茶都要排队。这反常的热烈犹如八十年代初的“文学热”,很快就回归恒温。每个茶吧都有人,但哪一家也坐不满。
      我喜欢去“悠仙美地”。每年过年初中同学聚会,都在那里。一张桌子坐不下,要把两张长桌拼起来,坐在东边的瞧不见西边,一眼望去,唯见人头,跟开会似的。其他客人往往侧目,而我们乐在其中。相互之间极熟,服务小姐还没问,已有人主动请缨,把哪个人喝什么茶都报出来了。我眼睛不好,他们知道我照例要点明目亮眼的“菊花枸杞茶”。头一回有位同学不认识那个“杞”字,读作枸“妃”。我告诉他正确读音,他争辩说“反正只有一字之差”。我说“看到某人流鼻血”和“看到某人流鼻涕”也是一字之差,总不能说是同一种反应吧?他才服气。
      “人多嘴杂”,本来不是什么好话,但拿来形容我们,倒也另有一种贴切。大家各说各的,有时这一组又伸过头去跟那一组交流,那情形确是一个“杂”字,但是相当有趣。同学要抢我的果盘吃,我说我感冒了,他说没关系,他有肝炎。我叫他大过年的,不要咒自己,他说“没事,为了传染你,我愿意。”眼也不眨,很深情的样子。我说“你对我太好了”,顺手把吃剩的半块南瓜饼投进了他的茶杯。这一类场合,男男女女,总有七八个人,如由一人买单,负担沉重,何况大家一起长大,并无猜忌,所以多是“AA制”,凑份子。有一次是九个人同去,其中两对是夫妻,出两份;另一个和她男朋友算一份;剩下三人,我就提议,“我们三个组成临时家庭,一妻二夫,也出一份。”遭到全票否决。
      有时在茶座也吃饭。我在南京时有一阵住在“朝天宫”附近。我记得朝天宫是苍红色的厚墙,上有四个大字,“万仞宫墙”。夕阳斜照,不知为什么,想起东方不败的“泽被苍生”。宫墙附近就有一间茶室,是地道的中国布置。进门有屏风,窗上挂竹帘,音乐是古筝,桌椅雕着浅纹,古色古香。收银台上方挂着柳宗元的一联:“日午独觉无余声,山童隔竹敲茶臼。”那时是夏天,进去一坐,遍体清凉,燥意全消。茶室后面有一方小池,上建回廊,曲曲折折通向洗手间。池中有荷叶,有专供观赏的红鲤。买了鱼食可以喂鱼。看它们摇头摆尾,憨态可鞠,想起“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紧隔壁据说是江苏省昆剧院。不必真有人唱,稍加想象,便恍惚可闻丝竹之声。我和朋友在那里说话下棋,乐而忘返,出来时一算,坐了九个小时。晚饭当然是在里面吃的了。饭菜似乎平平,因为毫无印象。
      与茶相对的常常是酒,一淡一浓,一清一烈。极端爱茶者说“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徒自欺。”一杆子横扫一船人,顺带着把陶渊明都嘲弄了一下。俗语说的“酒是色媒人”,意思是酒能乱性,喝多了容易把持不定。王婆就是这么指导西门庆的。我却亲眼见过一回“茶为媒”,不过作用是正面的,积极的。今年元旦,我请朋友们吃火锅,也带上一位朋友的老公——他跟我们来往较密,彼此两熟。一来就觉得两口子表情僵硬:女的脸色苍白,男的却铁青。问了才知道她要帮他买衣服,她喜欢他穿休闲的,他认为在机关这么穿不合适。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还没当官呢,谁老盯着你看啊!”“我又不是小混混,穿那么‘休闲’,脑子进水!”一顿火锅吃完,也未见缓和。之后我们半劝半逼,把他们弄到一家卖茶叶的茶庄,是另一个朋友自己开的。那朋友烧水泡茶,手法奇特。茶过几巡,闹别扭的二人明显怒意减退,“瑞气”上升,临走前已经稀稀拉拉说起话来了。好茶能够安定心神,清心去火,我这次才信了。
      朋友在茶庄里试演的是广东功夫茶,一度颇为流行的英国饮法是不加糖、奶(参见查尔斯·兰姆的随笔《古瓷》),如今的另一个大宗则是日本茶道。日式茶道以“雪月花时最怀友”为基本精神。川端康成说:“茶会也就是‘欢会’,是在美好的时辰,邀集最要好的朋友的一个良好的聚会。”显然和“上茶座”是两回事,倒是和上面讲的“茶为媒”的背景有点异曲同工。
      茶道上认真讲究起来,中国比日本还要精微细致些。《茶经》、《茶录》是煌煌大著,稍逊的《茶笺》还提到“饮茶有定期”,时辰都不能错。周作人说的:“望着异馥斋的丈许高的独木招牌,不禁神往……那模糊阴暗的字迹又引起我一种焚香静坐的安闲而丰腴的生活的幻想。”看一看茶楼的招牌也感慨唏嘘。《再论吃茶》里,他引《证俗文》、《煮泉小品》、《五杂组》、《越言释》、《巴山七种》等六七条资料,一方面见出周氏的博闻强记,一方面也看得出古中国有关饮茶的记载浩如烟海。周骨子里是传统文人,所以他要说:“许多东西都可以代茶……可是我只感到好玩,有这些花样,至于我自己还是觉得茶好,而且茶以绿的为宜,红茶以至香片嫌其近于咖啡……”
      登峰造极的是“红楼”中的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一口气读下来,连断句都成问题。茶盘里“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底下尚有“六安茶”和“老君眉”的区别,还有新雨和“旧年蠲的雨水”之分。给宝钗黛玉用的更是秘不示人的宝器,给宝玉的是“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珍异杯子。茶水是五年前从梅花上收的雪水。这样铺张扬厉、大张旗鼓的品茶,虽是生活情趣的体现,艺术修养的折光,毕竟近于匪夷所思。
      现代的茶座既不考人的专业知识、茶艺学问,也无需劳心劳力,搞出诺大一个局面,虽然周作人见了未必满意,我们却愿意来,愿意久坐。04年是我最晦暗沉郁的一年,我的应付之法亦是求助于好友,求助于茶座。卢仝写过“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这第四碗的效果是我想要的。下面就来得夸张了:“五碗肌骨轻,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唯觉两腑习习清风生”——大概要成仙了。
      我约了好友到“陶然雨亭”,那是连锁店,氛围清幽。因为我本人也叫“陶然”,与茶座重名,老板说是有缘,送了我一张贵宾卡。这一点温暖更衬出了当时大环境的凄寒。我记得应聘时,电视剧部的主任因为我把茶杯随手一搁,没有摆好,从此对我印象不佳。他要的似乎不是一位编剧而是礼仪小姐。我在那里勉强干了一个月,月薪八百。主任在我走时想扣成五百,后经一位制片人力争,终于慷慨地如数发放。这一出轶事也和“喝茶”有关,然而多么生硬冰冷。我在“陶然雨亭”里滔滔地倾诉,朋友不大插话,只是理解的、耐心的、安慰的听着。两个人从下午坐到晚上,隔着玻璃,缠绵雨下得不停。我一直有个感觉,就是在阳光灿烂的天气泡茶座,显得浪费光阴,挥霍生命。而阴雨天坐在室内,或轻松闲谈,或一吐心事,不管多久,都有种心安理得、“原该如此”的安稳。那天有个小插曲让我心情稍霁:中央十套《成长在线》采访我母亲和妹妹,茶座里的电视没那个频道。老板看在大家都叫“陶然”的份上,特地派了员工来调,忙了好一阵,最终如愿以偿,顺利收看。
      我母亲也爱喝茶。在家喝咖啡,在“皇驾茶座”喝“熏衣草”。“皇驾”装餐巾纸的袋子上写着:“最理想的咖啡,应当黑得像魔鬼,烫得像地狱,纯洁得像天使,甜蜜得像爱情。”我母亲说后面两句该去掉,我说如果光有前三句,好像过于狰狞,还得后两句稍作调剂。
      那天同去的还有妹妹、外婆、姨外婆。姨外婆是外婆的姐姐,八十四岁,守了六十年的寡,养大了四个子女。她住在乡下,难得来,母亲这顿主要是为了请她。我点了“滑蛋虾仁饭”,他们四个是“煲仔饭”,不过有的是牛肉,有的是排骨。姨外婆看什么都透着新鲜,津津有味的吃着、喝着、问着。母亲一样一样详详细细说给她听。姨外婆从前照顾过我母亲,也带过我。两代人的幼稚的询问曾从她那里得到解答:那是蚕豆,那是茅针,那是油菜花……也是一样一样详详细细告诉我们。她的皱纹里有许多岁月,映出四十年前的母亲,二十年前的我。给她要的“酸味水果茶”我也尝了一杯,厚而酽,酸中含甜。为了一丝甘甜,我们喝完了整壶酸楚,如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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