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

                                              钓鱼
   
       周末，天气特别的好，像是什么人专门预定的。尽管早晨有点小雾，但太阳一出来雾就散了。散得很彻底，不到一节课时间便不留一丝一缕。校园静悄悄的，静得雾散的声音似乎都能听见。嘈杂了一周，那些屋，那些树，还有操场和球馆，正趁着周末在休息。
       原本，我也打算待在家好好休息一下，前一段时间学校事情多，太忙，身体够疲劳的。可被刘松林一撩拨，我又忍不住了，精气神又上来了，答应和他今天一起去唐晓盼家的池塘钓鱼。
       刘松林是昨天跟我说这事的。起先，我还推辞，说到学生家鱼塘钓鱼不好吧？我考虑到影响问题。但刘松林说，他家那也是个野塘，就像学校旁边的沟沟凼凼一样，不要紧的。他是唐晓盼班主任，了解学生家情况，说得我就信了。正好我也想去唐晓盼家走一趟，学校领导班子也有家访任务，学期初定的计划，唐晓盼是我负责联系的学生。二者两结合，自己给自己找个要去的理由。
       妻子晓得了不让我去，说今天是她母亲生日，中午要到她母亲那边吃饭。她一提我才想起来，10月20号，是的。我不好意思地跟妻子搪塞说，这一段时间事情多忙昏了头，忘了。妻子揶揄我，说那么忙还想着钓鱼？怪我对她母亲一点都不关心。我说是去家访，钓鱼是顺便。我把家访这个理由搬出来，要不然不好走。我跟她保证，中午赶回来吃饭，不误她母亲的生日酒宴。
       在路上，我对刘松林强调说，我们这是去家访，不是去钓鱼，主题要清楚。刘松林会意一笑，说他知道，本来就是去家访，钓鱼是顺便。而后，他指着明亮亮的天对我说，校长你看天气多好，专门为我们家访准备的，不去都对不起这天。我说是你预定的吧，你是早有准备。刘松林说为校长家访早做准备也是对的。又笑，笑得很狡猾。
       我心里很清楚，刘松林是借着唐晓盼家长的要求趁机取悦我。唐晓盼父亲一直想感谢我，学期开始的时候就来我家跑了几次，先是送来两只老母鸡，后又送来一篮子土鸡蛋，我都没收，搞得他很不好意思，总觉得欠我一个人情没还。其实哪有什么人情，我不过是为唐晓盼上学卖了个面子，去教育局为他争取了一个缺额递补名额。主要是唐晓盼的孝心感动了我，觉得这样的孩子没书念可惜了。估计也是刘松林捣的鬼，唐晓盼父亲才邀请我们去钓鱼。刘松林不说，他怎么晓得我有这个爱好？
    唐晓盼家离学校大概15里路左右，刘松林开着车不一会就到了。唐晓盼父亲似乎早就晓得我们要来，见着我们没有一丝惊诧，扬着笑脸瘸着步老远迎着我们，可能刘松林事先已经通知他了。我想客套几句，说明一下来意，却被刘松林抢了先。刘松林一本正经地说，今天张校长是来家访的，顺便钓钓鱼。校长对唐晓盼很关心，周末都不休息特地来家访。唐晓盼呢？唐晓盼父亲受宠若惊的样子，连声说感谢，感谢。然后回过头对着屋子喊，小盼呢？这时，一个瘦弱的身影才从屋里出来，扭扭捏捏的，害羞，喊人的声音像是裹在喉咙眼里没吐出来，闷闷的。
       唐晓盼我自然认得，为他上学，他父亲带他到我办公室去过几回，每次去，也是这么扭扭捏捏，这么害羞。我看了一眼唐晓盼，视线便顺势抬到他家屋上。
       屋有些年头了，与周边那些新盖的屋比起来明显陈旧。多数人家都是两层小楼了，唐晓盼家的屋还是平房。瓦楞上生了稀疏的草，一缕一缕的，像老人的胡须，有沧桑感，不禁让人想起过往的岁月。瓦脊有些塌陷，又不免叫人担心是不是顶得住雨雪的重量？雨雪总会有的。唐晓盼父亲见我目光在他家屋上绕，便赶忙招呼我们进屋去坐。我说，就在门口坐着谈谈吧，这里风景很好。我指指头顶上的树，门前的池塘和田园。可刘松林却接过话茬说，也不在这里坐啦，我们先钓鱼吧，现在气温正好，家访的事等会再说。我看到他边说话边向唐晓盼父亲使眼色。唐晓盼父亲赶忙说，你们先钓鱼，先钓鱼。说着就带我们往门前的塘埂走。我不好再坚持，就依了他们。其实我心里也是急痒痒的，好不容易出来了，心思都融在了钓鱼上，巴不得早到塘边呢。
       池塘大概有三四个篮球场那么大，就在唐晓盼家门前不远。四周长满了树，有垂柳，有水杉，还有几棵榆树。树的倒影浸在水里微微地晃动，把人的情绪都晃起来，也把一串串水泡晃出来，凭我的经验，这塘里有鱼。我问唐晓盼父亲，这塘不像是野塘啊，你们家放着鱼吧？唐晓盼父亲没加思索地回道，放了放了，鲫鱼、鲤鱼、青鱼都有。刘松林听了赶快递话给他，说原来是野塘，没人要才放的鱼，是吧？唐晓盼父亲好像明白了刘松林话里隐含的意思，又接着说，是的，是的，以前是没人要的野塘，你们尽管钓。我没再说什么，既然已经来了，就不管那么多了。
       我接过唐晓盼拿来的小板凳，在一棵柳树旁坐下。塘水不是很清，幽幽浑浊中稍带浅绿，轻轻的风荡起微微的波，很有撩拨人的意味。钓竿横在塘面就如同整个人横上去，急切想看躲在深处的鱼来了没有。钓线把人的心绪都带进了水里，期盼着浮子能动起来，沉下去，能把钓线拽直了，拖着走。我感觉自己此时有点像清人吴敏树在《说钓》中写的那样：“投食其中，饵钩而下之，蹲而视其浮子，思其动而掣之。”想必这吴敏树肯定也是个垂钓高手，否则的话不懂钓鱼的程序，也不懂垂钓者的心境。
       到底是养鱼塘，真是有鱼的，不一会我的钓线就被扯动起来。先是动了一下，力度不是很大，像是鱼在试探鱼饵有没有危险。稍停，钓线就被拽紧了，往深水里沉。我兴奋，但不急不躁，让钓竿顺着钓线扯动的方向缓缓移动，在感觉拽力不大的情况下开始把钓竿往回收，然后猛一提竿，一条活蹦蹦的鱼就悬在了空中。唐晓盼说，是条鲫鱼。
       鲫鱼在钓线上晃悠悠，挑着所有人的视线。那边刘松林的话也晃悠悠地飘了过来，说校长果然是钓鱼高手，这么快就钓到了。我也高兴，但还没来得及用言语把高兴的心情表达出来，“咚”的一声响从背后传来，我扭头一看，唐晓盼家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老奶奶，手里拿着一根棍子，眼睛正盯着我。刚才那声响估计就是她拿棍子敲打着旁边那个铁桶发出的。唐晓盼说那是他奶奶，脑子有些不好。我想起来了，唐晓盼是有个奶奶，唐晓盼父亲告诉过我。只是不晓得她什么时候出来的，又为什么会突然敲打一下铁桶，是不是与我钓上这条鱼有关？正在兴头上，我也只是这么一想，摘下钓钩上的鱼，又穿好鱼饵钓起来。
       深秋的风凉袭袭的，带着田园的草木味，带着塘水的清幽味，还捎带淡淡的鱼腥味，一阵阵吹在人的兴奋点上，惬意。钓鱼这玩意，不钓不晓得，一钓就放不下。坐到水边，什么烦恼都会忘记，什么事情都不多想，心中唯有鱼竿。
       那边，刘松林也钓到鱼了。他喜滋滋一声喊叫，用力把钓竿往上一提，提得老高，钓钩上的鱼像飞起来。可还没等到他喊叫的嘴收拢起来，那鱼又从空中飞回去了，“扑通”一声落回到塘里。刘松林一声惋惜，我刚要说他别心急，等鱼完全咬住钩了再提竿，可话还没说出口，唐晓盼奶奶说话了，伤着鱼了呢。含着心疼的意味。听这话感觉她不像是个脑子不好的人，晓得护着自家的鱼。
       我还是没想那么多，继续钓鱼。很快，又钓上来一条鲤鱼。这条鲤鱼不大，比刚才那条鲫鱼大不了多少，我摘下来正准备放进篓子里，唐晓盼奶奶又开口了，说这鱼正长呢，长大了要卖钱。我一愣，看看手里的鱼，又看看唐晓盼奶奶，忽然明白了什么，便说了声，这鱼是不大。手一松，鱼又落到了塘里。和鱼同时落下的，还有满身的兴奋劲。
       唐晓盼父亲感觉到了什么，就喊他母亲，让她回屋里去。唐晓盼也跑过去，拉他奶奶走。可他奶奶就是不走，还用树棍打唐晓盼，打不着就打桶，“咚咚”的像是打在我身上。我有些不自在，可又不知说什么，只好僵硬地把钓竿又伸到塘里，钓线漂漂浮浮似乎不愿沉下去。
    注意力已经不像刚才那么集中了，老走神，老想着唐晓盼奶奶，生怕那只铁桶再响起来。不时地看看天，天已经不像早晨那么好，有了一缕缕的云丝，似缠似绕的。头顶上的柳条一根根垂下来，风一吹斜斜的，像一根根棍子指向我。忍不住又看看身后，唐晓盼的奶奶不在了，估计是被唐晓盼或是他父亲拉进了屋里，可那只铁桶还在，感觉随时都会发出响声。我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没了钓鱼的兴致。
       我忽然后悔起来，听妻子话不来就好了。又在心里责怪刘松林，都是他撩的，搞得现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尴尬得很。当然也不能完全怪刘松林，主要责任还在自己，是自己想过钓鱼瘾。腿长在自己身上，你不来他不会绑你来。唉，有爱好也是个弱点啊，关键时候抵挡不住诱惑，自己被钓了。
       爱好上钓鱼是七八年前的事。当了校长以后，因为工作忙，考虑的事情太多，半年下来便有些神经衰弱，夜里睡不着，老失眠。我本来血压就高，有遗传史，怕有副作用一直没有吃药，这样一来血压就更高了。去医院看没效果，没什么好办法能缓解，这时就有人建议我学钓鱼。说钓鱼作为一项户外有氧运动，可以很好地调节身体不良状况，对神经衰弱、失眠和高血压患者有好处。做过不能错过，于是我便试着走出去，强迫自己在水边坐下来，竭力把心静下来，慢慢地，我还真尝到了钓鱼的好处，几个月以后身体基本恢复正常。从此，就喜欢上了钓鱼，而且有瘾，长时间不拿钓竿就急得慌。刘松林大概正是抓住了这点，才怂恿我来唐晓盼家池塘钓鱼的。其实，刘松林的目的我也清楚。学校教务处少一个副主任，最近在考虑增补，他是有想法的。我本不想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但被唐晓盼奶奶这么一搅和，心里懊恼，再想想刘松林那热情劲儿，那狡猾的笑意，又不得不联系起来。
       鱼总是要上钩的，只要有诱饵。我正胡思乱想着，又一条青鱼被提了上来，挂在线上沉沉的，足有三斤多重。我把鱼摘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想想，还准备放回到塘里。这时，已经跑过来看我钓鱼的刘松林拦住说，这么大的鱼好不容易钓上来，哪能再放回去，这可是我们的战利品。说着，一把抢过去放到了篓子里。唐晓盼父亲也跟着说，还有大的，接着钓。
       不钓了。我说，钓两条差不多了，我回去还有事。唐晓盼父亲说，还早着呢，钓一会，中午在这里吃饭，炒几盘家里菜园的蔬菜，不费事的。刘松林也说，这才钓一个小时不到，我还没过瘾呢。我说，家访任务还没完成，别忘了正事。看我态度坚决，他们就没再说什么。我让唐晓盼父亲带我去看看唐晓盼奶奶，来的时候没注意这个事情，家里有老人，肯定是要拜望一下。都是因为钓鱼心切，忽略了。
       从外面进来，感觉屋里有些暗。唐晓盼奶奶坐在堂屋的矮板凳上，手里仍然拿着棍子。我向她问了声好，她也没回话，两眼警惕地盯着我，估计还在想着我钓她家塘里鱼的事。我问唐晓盼父亲，奶奶年纪不小了吧？唐晓盼父亲说，七十六，今天正好是她生日，10月20号。我一愣，这么巧，和我岳母一天生日。可是，人与人之间是不能比的，她和我岳母差不多的年纪，生活环境却大不一样。此刻，我估计岳母家是热热闹闹的，子女们济济一堂，正忙着准备生日酒宴。而她却冷清清坐着，什么都没有。家境不好，不仅影响孩子念书，老人的生活也受到影响。我叹了一口气，尔后和唐晓盼父亲聊了起来。
       唐晓盼家的情况我基本了解。唐晓盼母亲久病卧床，不仅背了许多的债务，也让一家人疲惫不堪。唐晓盼奶奶脑子不大好，父亲腿又有点残疾，妹妹还小，是唐晓盼帮着父亲操持家务，早早晚晚服侍在母亲床前，直至母亲去世。因为不能专心致志学习，唐晓盼中考成绩不理想，上高中差了一分。我想，如果他平时多一点时间用在学习上，相信这一分在哪一科都能得到的。我对唐晓盼父亲说，请他多辛苦点，让唐晓盼在学校安心学习，考上大学就能改变命运，好日子在后头。唐晓盼父亲说，这孩子生在他们家受苦了，家境不好拖累了他，要不是校长帮忙，高中都上不了。孩子晓得家里困难，从不乱花钱。其他学生都在学校食堂买菜，他却还是从家里带菜，带一罐小菜吃一个礼拜。他苦得，从不埋怨。我听着心里酸酸的，仿佛涌上一股酸酸的小菜味。我把唐晓盼喊来，又单独跟他说了一番话，勉励他好好学习，坚强面对生活。
       临走的时候，我要付钓鱼的钱，唐晓盼父亲说什么也不收。回来的路上，我对刘松林说，以后不能到学生家鱼塘钓鱼了，农村人家生活不容易。刘松林“嗯”了一声，又把车窗打开，我没吱声，就让风灌着。风灌在脸上清醒。
       到了学校，我下车就往家走，刘松林说，校长，还有鱼呢。我头也不回地说，那两条鱼你带着吧，我不要了。没想到刘松林说，不止那两条。唐晓盼父亲又给了半袋子，昨晚就捞好了，趁你和唐晓盼说话的当儿放在车子后备箱里。我一惊，你怎么不早说？赶快送回去。刘松林说，既然带回来就算了吧，现在送回去鱼已经死了，又不能放回塘里。我想想也是，就说，那就全部给我，连我俩钓的鱼。刘松林有些惊讶，但瞬间过后便露出喜悦的神态。
       第二天，我把一张就餐卡交给刘松林，让他转交给唐晓盼，说给唐晓盼做伙食费，以后不要在家带小菜了。刘松林问，这是什么钱？我说，我把昨天带回来的鱼卖给食堂了。这回，刘松林是一脸的惊愕，沮丧得很。

（503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