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不提一壶龙井,你好意思推开那半扇竹门?
几十年前,朋友介绍说,散文里出来一个董桥,“你一定要看看”。我孤陋寡闻,颇不以为然,迟至1997年才买了一本浙江文艺出版社的《董桥散文》。
翻阅一过,并不喜欢。
董桥不俗的精致与书斋里把玩的审美,偶一为之倒也无妨,篇篇如是,便能看见作者或多或少的拘谨和谄媚。
这个媚,是媚雅。
2011年左右,我与本土一位老作家闲聊,说起董桥,他认为其文是案头清供,而非庙堂之音,我以为评价的还算客气。董桥文字里回避的东西太多,留恋周转的也多是古典情怀与一己的趣味,这使他的文字足够精美却缺乏包容与深远,说小气可能难为人了,但他的视野里几乎只有高人雅事而没有众生——借《一代宗师》的说法吧。
一个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作者,更上一层楼的难度一定大于晓得自己不够好的作者。
以上,是我多年前的看法。
2021年,我又翻董桥,想看看是不是自己太苛刻。
看他写:
那年夏天我从芬兰首都赫尔辛基到罗马探望老朋友,只住一宵,翌日飞回伦敦。是下午五点多钟,欧洲各地飞来的班机很多,伦敦机场人影熙攘,我拉着行李赶去搭机场专车进城,身边冷不防跳出一个女的挡住我的去路:“这么巧,你也刚到?”我定了定神认出是蕊秋。松松绾起一头润亮的浓发,玉白一张秀脸淡淡敷了一层月晕,嘴唇荡着远山夕照的枫香,唇角轻轻的细纹衬上眼角岁月的影子,韵致依旧动人,出了名的凤眼越见典丽。——《橄榄香》
十七岁离家湖海漂泊之后,我经历了台湾白菜肥肉的克难生活,也经历了英国土豆炸鱼的清淡日子,饮食口味慢慢随着知识的涉猎变幻:想起史湘云想吃一碗蟹肉汤面;想起李瓶儿想吃一碟鸭舌头;读兰姆的随笔想吃烧乳猪;读毛姆的小说想吃鹅肝酱。——《旧日红》
这样的文字不好吗?不,它们好。
问题在我这。
是我自己没法体会“白菜肥肉”已然是“克难生活”,“土豆炸鱼”已然是“清淡日子”,是我没吃过烧乳猪和鹅肝酱,没坐过飞机,更别提在机场被“一个女的”挡住去路。
傻眼半晌,我突然明白,自己不喜欢董桥的原因,来自阶层。我不知道董桥是否出身世家子弟富贵门庭,但他曾先后担任《明报》总编及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主任,我和他差太远了,远到没法比。
阶层的隔阂,使我难以融入他笔下的世界。
即便董桥放下身段,与“我们在人生的荒村僻乡里偶然相见”,有朝一日在静夜灯下追忆起来,董桥又会怎么说呢:
他们跫然的足音永远近在咫尺,几乎轻轻喊一声,那人就会提着一壶龙井,推开半扇竹门,闲步进来细数别后的风尘。——《从前》
且不提董桥喊一声,我们就会“进来细数别后的风尘”,反正我一个山区小县城里的人,委实不知道从哪里去搞一壶正宗龙井来。
但不提龙井,你好意思推开那半扇竹门?
也不是装,这的的确确就是他这个阶层的生活吧——一壶龙井已经是最低的门槛了。
早前读董桥,曾看到一句比喻,说伦敦迷蒙的天色,像咸通九年刻本《金刚经》的墨色。读到这里,我蓦地忍不住的烦恶——我没见过咸通九年刻本《金刚经》,不知其墨色如何,如此高端的比喻已经超出我的理解范围。
我感到了自己的粗浊与鄙陋。
三岛由纪夫《旅途之夜——在香港》一文里也写到了黑:
“此后,一切在无言中。黑色的水面上,渺无人声。舢板笼罩在停泊着的船儿的黑影子里。在那寂静而又狭窄的水面上漂行。只听见摇橹声。我们看见一艘明亮的小船,热气腾腾。原来是一艘卖粥的小船。只见三个老大爷和老大娘静静地围在锅旁。一个黑脸庞的汉子坐在船边上,茫然地凝视着水面。这张脸比水面还黑,像个木雕像,纹丝不动”
这是三岛由纪夫途经香港匆匆一瞥看到的黑,而身处香港本土的董桥大概是看不到的。
我不喜欢董桥,但不怪董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