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篮球赛
2021-12-23抒情散文辛贵强
好多年前的那场篮球赛,像一只按不到水底的葫芦,常常从记忆深处翻起来,漂浮在记忆的最顶端。我用又增加了三十多年阅历的思维牙口,一遍遍地咀嚼那场球赛。只知道思维的味觉神经感知到一股浓烈的味道,可还是品咂不出究竟是一种什么味道。
我十九岁时作了一……
我十九岁时作了一……
好多年前的那场篮球赛,像一只按不到水底的葫芦,常常从记忆深处翻起来,漂浮在记忆的最顶端。
我用又增加了三十多年阅历的思维牙口,一遍遍地咀嚼那场球赛。只知道思维的味觉神经感知到一股浓烈的味道,可还是品咂不出究竟是一种什么味道。 我十九岁时作了一名山村民办教师,六个月后便被调往联区中心学校,初中毕业带了初中语文课,兼做班主任。联区领导之所以看好我,不光因为我在教学上已显露头角,还因为我打得一手好球,尤擅中锋。此外,吹拉弹唱、写写画画也都说得过去。学校驻于公社所在地,每逢重要活动及节庆,拿出一支像样的篮球队,出几个文艺节目,整些花花绿绿装饰气氛的壁报,是必不可少的门面。
七十年代远不像现在,坐在家里便可以纵观世界风云。足球、篮球、乒乓球等等体育赛事,在电视、电脑前便可洞察一切。那时的一场露天电影,两三个月才能轮过来一次,人们像遇到天大喜事一样,碰头撞脑去抢占座位。平时哪个村有电影或演戏,晚饭后十里八里的也要赶去看。中途突然停电,人们会死不甘心地憨等,直到有确切消息说电不会来了,才迟迟疑疑地散去。对于看篮球赛,当然也是人们精神生活的一大热点。即便平常的玩球,球场边也总会有不少看客,包括荷锄挑担的村中农人。好多人不仅看热闹,久而久之还看出了门道,成为有球必看的超级球迷。
那次球赛是八一建军节前由公社武装部组织的。参赛球队共有七支,但真正争夺冠亚军的也就三支球队,事实上也是淘汰赛的结果,依次是公社队,我们学校队,还有在水库旁建校的农中队。
公社队社会地位最高,队员最牛,而且平均身高在三支球队中也是最高的。可篮球场上不认社会地位,个子高也不是绝对因素,须得球艺也高才不枉那一副副好个头。就说那个身高第一的公社团委书记吧,一米八几的个子,往人前一站,昂昂一躯,很玉树临风的。可一到了篮球架下,总习惯性地曲膝拱腰,左右转体,卖弄花架子,往往丧失了最佳的启动时间,被我们盖在双臂下。即便他已拿到手的球,不是在高空被我用单手钩球的绝活摘走,就是被那两个手快的伙伴从他怀里抱住球,造成争球,身高的优势因此被化解殆尽。公社队其他几个队员,有官气下不了身道,还年龄偏大,光速度就跟不上来。所以冠亚军赛一上场较量,便以大比分的落后被我们队和农中队击溃,只能屈居第三。至于冠亚军队,自然由我们队和农中队来争夺了。
我们队与农中队都是教师组成,但风格不同,各持杀手锏。缺陷是都是十几名教师规模的学校走出的球队,既没有硬扎的替补队员,也没有称职的场外指导,属于典型的自导自唱。
我们队的五个人,校主任年龄最大,三十多岁,寸头下一颗硕大的脑袋,装满长期代数理课的逻辑思维。习惯表情是带点轻蔑味地龇牙哂笑,透露着善于算计的那种教师式精明。他是场上队长,负责打后卫。论拼体力不行,可临乱不慌,战术意图清晰,双手推球出手利,球分得合理且神出鬼没。他可有效稳定我们的情绪和进攻节奏,是我们队不可缺少的灵魂人物。两个前锋一个是代小学课的小吴,二十多岁,一个是代初中数学兼体育课的小赵,二十六七岁。这两个人有一个共同特点,行动隐蔽,灵活刁钻,占位于两个底角,沿端线、三秒区穿插运动,拉得开人,钻得进去,篮下磕板球十拿九准。而那个个头不高却身材浑实,像铁疙瘩一样结实的代小学课小王,永远搞不清自己扮什么角色,该占什么位,可体力超级棒,阻拦抢断不要命,像头小老虎横冲直撞满场飞,往往将对方阵脚冲乱。我是我们五个人中最高的,海拔一米七五,惯打中锋。篮下抢球,中场运球,篮下与两个前锋打配合,非常默契。对手稍不注意,就起三步或假动作晃人切进去了,要么就跳起中投,冷不丁砸进一个空心球去,也是令对手头疼的一个角。
农中队队员在平均实力上,没有我们队这样匀称,但是有一员大将却优秀于我们任何一个人。该老师姓李,人精瘦,个头不高,寸头下抬头纹很重,脸黑,牙白,为人随和,像个农民般朴实。球场上像练过轻功一样,起跳高,动作快,善于抢断,投球还准,鬼魅一般哧溜哧溜满场飞。带球进攻时,跑着之字形的路线,身轻体快,动作诡秘,轻易就从人缝中晃过去。尤其三大步起得又高又飘,跨度还远,空中还有双脚 “走”的动作,酷似我们今天说的“凌空虚步”。因此,该队的战术配合一切围绕他展开。对我们队来说,此人无疑是杀伤力、潜在危险最大的一个人。
这场冠亚军决赛,两队总体衡量势均力敌,在终场哨声吹响前,谁也说不清鹿死谁手。越是这样,两个队的人越铆足了劲,这场球也越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球场四周,人围得黑压压的,分明临近十里八村的人都来了。公社的要员也特别看重这场球,摆椅子坐于球场边的最佳位置。球场裁判,由信用社一个打球最老资格的人担任,公社团委书记则担任了副裁判。球场重新用石灰划过线,四边与三秒区线条分明,雪白耀眼。两支队伍都是新置的行头,我们队蓝色背心与短裤,白色印号。对方一身杏黄,红字印号。两个裁判也一身短打装备,脖子上一人垂挂一只哨子。一切,都显示着这场冠亚军争夺赛的高规格,高标准。
随着一声哨响,两队队员入场,双方队长挑选了球场。练球热身五分钟后,两支队伍各在自己的半场蹲成一圈,研究攻守方略并分兵布阵。聪明的球队当然不光打战术,更注重打战略,所谓上兵伐谋。我们队确定的战略意图是,耗两个人盯死对方中心人物的李老师,最大限度地遏制他的威力。具体由小王全场紧盯,一入后场便由我堵截,两个人将其卡死。只要这一意图落实,我们队其余三人对付该队另四个人,游刃有余,胜利就会向我们倾斜。
短促、尖利的哨音中,裁判挑球,比赛正式开始。两队一接触便是激烈对抗,四周观战的人也各为倾心的队呐喊助威,越增加了场上的紧张气氛。可因双方都过度紧张,前几分钟竟然是双方不进一球的来往拉锯。我们队长审时度势,及时控制节奏,放慢了进攻速度,把我们的情绪稳定住,开始实施我们预订的方案。对方的李老师被小王全场撵着缠死,一过中场我便迎头拦截,二夹一之下,果然使他手脚难以尽数施展。我们队因此渐渐占了上风,连着攻入几球,使比分领了先。
在这种情况下,对方李老师只能以更快的速度,更敏捷的身手,左冲右突千方百计摆脱我们两个的包夹。但他快我和小王也没有慢,依然一前一后死死缠住他。谁也没料想这位李老师求胜心切下,竟然犯了急躁症,对我俩使用了很不理智的负气推搡动作,结果接连两次被吹了犯规。我当时年岁不大,也就二十一二,但球龄却已不短。因文革动乱学校停课的缘故,天天泡球场,也算老球痞一个了。一看他已两次被吹,便示意小王,更紧地黏紧卡死他。我们平时经常在一起玩球,互相知根知底,所以我根据李老师平时的篮下习惯,准确判断出他进攻的路线,在他起三大步前便抢先占好了位,成功地造成他两次带球撞人的犯规。
四次犯规,对李老师和对方整个球队是致命的。按照当时的球场规则,五次犯规将被罚出场外。李老师因此格外拘谨起来。作为一个球场老手,队里的核心人物,他非常知道犯规满五次被罚下,他们队必败无疑,冠军属于我们队则毫无悬念。事实上,李老师一束手束脚,球场局势已变得对我们非常有利,我们因此又攻入几球。
对方不得不叫了停,研究对策。当然,我们也借此机会调整策略。我们队长因拿捏准了对方的软肋,迅速制定出了下步方案,就是更紧地包夹,全面封堵李老师,逼使他犯最后的一次规,将他请出场外,确保抱得冠军归。
重新入场后,我和小王按照既定方案,更加大胆地与李老师拼抢缠斗,其他队员也随时堵截。我们的意图非常明确,就是拼着每个人都犯了五次以下的规,也要换取他最后的一次犯规。球场运动,本身就是身体形式的激烈对抗,李老师再小心,也不可能不同我们发生身体的接触与碰撞。除非置身场外,去当观众看别人打球。于是,当一个未投中的球在篮筐垂直地弹起时,我与李老师都跳起去抢那个到达抛物线顶端开始下落的球。我身高优于他,单手钩球的那只手已经像丝瓜藤上的须,向下卷曲着去捕获那个球。他起跳的高度刚好弥补起身高的不足,也挥动着一只手去逮那个球。但毕竟在我身后,已然失势,挥出去的手猝然间又收拢不住,终于造成了他非常明显的打手犯规。这一巴掌打在我手背上,“啪”的一声,清脆,响亮。这声响,因发生在一个特定时间,特定的背景下,就有了超乎平常意义的视觉听觉效果,不啻就是灼目的闪电,震耳的惊雷。我们的人理所当然看见听见了,裁判毫无疑问也看见听见了,估计场外观众也都看见听见了。
可令人诧异的是,裁判吹犯规的哨声却迟迟没有响起。对方运球传球快速向我们的后场冲去,我们五个人除了小王傻乎乎追了过去,其余四人都原地不动站在了场中。我们队长果断亮出了要求暂停的手势,与裁判展开交涉。比赛因此而中断。
两个队的人马都蹲到后场去歇息,原来喧哗躁动的场外观众也一下鸦雀无声,静悄悄地等待交涉的结果。场外观众都清楚,李老师五次犯规一旦被裁判确认,意味着农中队将彻底失去这次比赛胜出的可能,所以对裁判如何裁定,下一步会怎么样,酷似看一部悬疑大片,都投以极大关注。
然而交涉的结果是我们根本不能接受的。两位裁判承认李老师与我发生了身体接触,但却认为犯规可计可不计,所以避重就轻,不计犯规,示意比赛继续。对这样明显的偏袒,被我们断然拒绝了。李老师打手犯规,有目共睹,铁案如山,这样的裁定极不公正。我们队因此明确提出了抗议,退出赛场,在端线以外擦汗,喝水,休息,球赛一下陷入了僵局。
对方队员当然知道他们理亏,也退至场外去喝水休息。球场中,只有两个裁判呆呆戳在原地。好一阵后,我们看见武装部长召两个裁判过去,嘀咕了好一阵。然后武装部长与两名裁判来到我们跟前,完全用商量的口气同我们说,按理,对方李老师的确犯规了。可是,今天既是八一建军节的节庆活动,又有这么多人前来观看。假如因这次犯规将李老师罚下,这场球就没有比头,也没有看头了,当然就会大大扫了观众的兴。让我们发扬一下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风格,照顾一下场外观众的情绪,把这场球赛接着打完。
我们顿时明白,裁判不吹李老师犯规,不外乎也是这个原因,想把一场精彩的球赛保持到终场。但是,球场比赛讲究的是规则,规则就是原则,原则是排斥一切情感因素的,包括大众情绪在内。尤其在那个年代,原则高于一切,大于一切,重于一切,当然不是通过通融就可以轻易废除的。因此,既然是球赛,就得坚守赛场规则;既然犯了规,就必须计犯规。这是走遍天下都响当当硬邦邦的道理。当然,从我们自身来说,太想拿到这个冠军了。在那个充满虚荣的年代,冠军就是我们的命。我们深深知道,球场如战场,瞬息万变,再臭的球队都有可能咸鱼翻身,爆出冷门,别说是这样一个强劲的对手了。如果我们松松口,同意不计李老师犯规,让他重新回到赛场,结局就很难料定了。既然如此,眼看就要到手的冠军,哪有再冒风险与人争夺的道理,更没有拱手送人的道理。 武装部长通融没有成功。我们手下败将的公社队的人,对方球队的人,还有不少热情观众,都涌来向我们说情。让我们网开一面,别再计较,将这场球赛打完。我们以无声的沉默表示了绝不妥协的态度。殊不知人在急切期盼的情绪驱动下,会弃原则于不顾,会将感情的玛法倾斜于对弱者的同情,球场内外因此而发生人心背向的变化。一时间我们反倒成了不近情理、冥顽不化的茅坑石头,触犯众怒。场外骚乱的观众开始骂骂咧咧,矛头直指我们。
农中队看我们毫无商量余地,沮丧地宣布退出比赛。这样一来,一场官方、大众期待已久八一冠亚军球赛,就这样半路夭折,不欢而散。场外观众哗然一片,骂声四起。我们理所当然成为被骂对象,众矢之的。
回去的路上,看见的是一路白眼。一位平时非常喜欢看球的本村老汉,从后边赶上我们,恶狠狠地甩出一句话:“你们这伙酸老师,不能厚道一些吗,尖薄死你们!”我心里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好像真的是我们理亏一样。
当然,我们队无缘于这场球赛的冠军奖牌。原因很简单,这是一场没有打完的球赛。当然,我们不肯让步的态度惹得公社那些要人不高兴,问题很严重。
在吃了五年粉笔末后,我脱离了教师队伍,进公社专职搞文秘,与公社队那伙傻大个天天耳鬓厮磨起来。偶尔,还会因这场球赛与他们发生争执,嘴上理直气壮反驳着,心里却老有点虚虚的感觉。直至多少年后,回味起这场球赛,我竟然越来越说不清我们当年的做法孰对孰错,焉是焉非。莫非坚持赛场规则,坚持一种原则的态度,也会有错吗?难道,我们应该更多地想一下场外观众,服从他们的心理需要与观赏要求,更合乎情理? 看来,我还是品咂不出这场球赛的味道。记忆里的这只葫芦,怕是这辈子难以按到水底去了。
[ 本帖最后由 辛贵强 于 2011-12-18 18:3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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