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姑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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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嫂的老姑走了,行送葬仪式的时候,大嫂把她久藏的一条裤子烧了。裤子的灰,冥币的灰,裹挟着飞向天空。
大嫂是老姑财产的唯一继承人,她不知道老姑身后什么东西是有价值的,取舍遗物发现一条裤子被老姑生前视为珍宝。
这条裤子对大嫂早已不是秘密了,只是不知道老姑会把它保存在最保险最私密的地方,到死也没拿出来。
这是一条桃红一抹色的绫子裤子,裤裆肥大,裤腿也肥,裤腰另个另的半尺白布接着。
大嫂邀了婆家的人去给老姑送葬,我也跟着母亲去了。大嫂烧的桃红裤子,虽已走色,但光泽尚好,腻滑亮闪,一汪水似的。我从没在私人手里见过这样古董华美的衣服,一抹色,很迷人。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有多少人慨叹若只如初见?我却因这样的初见,喜欢上一抹的粉红色,至今不渝。当时的心情,对那条裤子的化为灰烬
,很是复杂。
一个很长的年代,国民女性不爱红装爱武装,一两代人远离了花红柳绿,现在好了,连男人都穿粉红了,跟穿牛仔一个心理。
2
老姑年轻的年代,女人穿桃红,就跟现在的男女穿牛仔一样理所当然。可是有几年,女子不敢穿艳色的衣服。
历史倒回80年。1937年的年底以后,徐淮地区的年轻女子不敢穿鲜亮衣服出门,她们要往脸上抹锅灰,弄丑自己,弄成传说的一种叫老猫猴子的怪物,让日本鬼子视而不见。老姑不涂脸,不忍涂,她穿黑灰衣裤,把辫子藏入斗笠。她说鬼子行军离得远,看不见容貌。 老姑的家离徐州城区20里,也就远距离见过一次鬼子,那是半夜出来拉肚子,恰巧看见一队鬼子从庄西头的关路过,人人扛着枪,打北向南走,天很冷,鬼子影子落在鬼子的脚后头,黒黑的一团,跟着鬼子移动,鬼魅一般。从那以后,老姑不敢起夜。
日本鬼子给那时候的中国人留下的阴影,比虎狼恐怖。历史走到今天真好,年轻女孩可以任意化妆打扮,兴起女人的一代风骚。真好。
老姑的桃红裤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见她。不知怎的,第一眼看见她就想哭。
夕阳下的老姑美得独特。顺着夕阳的金线,我仿佛看到了她梦幻的一生,恍惚中,她一袭桃红衣裤,从烟霞深处向我走来……
在等回淮北的车。徐州火车站的交通线班次密集,几分钟就有一班经过,楼上楼下的广播不停播报车次,大厅和候车室到处是一马平川的人头,可以拼上海下午五六点钟地铁站的人头稠密度。茶水房附近的一个小屋里,一堆男人挤在里面吞云吐雾,更多的男人在外面打转,鬼里鬼气的。抽烟,本来是个悠闲自在的享受过程,可是他们一点悠闲的影子也没有,里面的猛吸猛吐,像吸血鬼一样贪婪又迫不及待,外面一时进不去的,个个像发情的兽,焦躁不安。烟雾缭绕的小屋,紧张不安的烟民,莫名其妙地把我带到了80年前开始的那场战争。我似乎看到了大地血流成河,看到了尸体遍野。死了的,伤了的,将死未死、口吐幽丝的,一律裹在一圈圈的炮火余烟里。那些抽搐着没死透的,多希望再来一颗炮弹啊,把这每一个空气分子都爆开吧,把所有痛着的血肉分子都迅速爆开吧。燃烧未尽的门窗,烤焦了的断垣残壁,迟早会烤化他们。烤焦他们。世界处在毁灭中……
老姑的未婚夫是否就在其中?
她说,她不希望他就在其中,倒希望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在世界的另一边娶妻生子。虽然这样的想象常常使自己隐隐的酸涩,但她习惯了自己给自己假设的酸涩。
老姑是徐州东郊人,徐州南郊,住着另外一个老妇人。老妇人17岁出嫁,出嫁18天,新夫离家去鲁南打日本。第二年老妇人产下一子,直到抗战胜利,这孩子的父亲也没有归来,母亲就对儿子说父亲牺牲了,在鲁南就牺牲了。从此,儿子被周围的人说成“遗腹子”。到儿子四十六岁那年,老妇人突然收到一封来自台湾的信,去打仗的新夫没死,去了台湾。
老姑是多么希望她的那个,像南郊老妇人的他一样活在世上呃。她多么希望那个年轻俊朗的人,突然再现!
她给自己假设的酸涩悲苦,她所有给自己编织的梦境,都没能打动时间,让时间停顿,顿在她的二八年华。
夜深人静,月光流水般照过来,她不知道照过来的,是否是80年前的月光?时间深处,是否保存着那些曾经的影像?
3
她和他一起在徐州东郊的一个学堂念书。一天,他把老师种在葫芦壳里的水草捣掉了,老师叫他去河里捞,种回葫芦。他不去捞,说葫芦生蚊子,咬他。于是老师把吊在学堂窗户上的葫芦壳去掉了。她也被葫芦壳里的蚊子咬过,觉得他除了公害。这以后,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她对他生了异样的感觉。而他呢,更是说不清道不白地喜欢她,也许她与众不同吧,20个学生的学堂里,她是仅有的两个女生中的一个。那时他们只有十二三岁。
又是一年,快二月尽头的一天,他折了一枝没开的桃花送给她,她回家插在花瓶里,加上水。过几天,桃花居然绽开了,老姑方明白过来,他是要自己拿回家养的。
爱的萌芽,这样稀里糊涂地生长了。
生长了,他们却也各去了东西。
隔了几年再见的机缘,是他创造的。
原来,他向他的母亲诉了心事。母亲当时没有答应。1937年冬天,抗战前线在徐州补充兵力,男孩放弃求学,准备应征入伍的时候,母亲才遣人来提媒。
冥冥之中,这头的她,也好像在等他。
第年的1938年,也是二月,比现在的二月冷,桃树结满花蕾,他们在家长安排的男婚女嫁程序中,完成了订婚仪式。生辰八字,婚期定在8月。
订婚仪式结束,褐红的桃枝很快热情奔放起来,粉红的花朵后面,冒出翠嫩的芽。这个时节,他去战场打仗了。
男孩对含蕾待放的桃花情有独钟,把好日子总是选在二月的尽头。
8月。桃红的裤子做好了,绣鞋也好了,穿在身上,裤角刚好抵到绣鞋的口。和裤子一块布下来的半成品上衣,躺在绣箩里,娘正在绣萝边上飞针走线。老姑想说什么,没说。说什么呢?裤子不合身?不可能。娘知道她想说什么。
果然,第天,也就是农历8月15,接到男方家通知:男孩未归。
这是告诉8月16的大婚黄了。
之后,两个家庭双双陷入无尽的等待中。
卡夫卡说过无限希望在眼前。眼前没有希望,就不要寄予了啊。可能老姑一生都不认识卡夫卡,她是在希望中等待无限的日子,等老了岁月。
岁月流过她的眼角和鬓发,却冲不走旧时光里的那些影像,她幻想他的突然而至,时常走神,30多岁,一次在超市买鞋,拿回家穿的时候,发现两只一顺,一顺头的森达皮鞋。她看的鞋不是鞋,很可能是旷野上飞的鸽子。两只鸽子,怎可以不顺?她趴在西窗,看的也不是落日。
老姑40多岁的时候,他的容貌仍然是那样清晰,排他。所有隐在老时间里的影像都是那么清晰,那些影视里再现的相似场景,相似的人,对老姑来说,不过是些失真的、想象的画面,至多是表象的再现。这时候她置了自己的家,要了侄女作伴。之前,老姑搬了好多次家,皆因周围的人说三道四。
苏北是个需要聆听中原传统的地方,不是今天的上海或什么地方,如果老姑生活在北欧的瑞典、挪威,那她活的就不会这么累。
偶然的爱情萌芽,长成了参天大树,因没有结果而显得更加苍翠和诗意。
徐州在历史上,一直是个打仗的地方。小时候听瞎子说书,几乎全是“攻打北徐州”之类。 以前没有淮北行政区,统属宿州管,宿州官话发宿为徐音,管徐州叫北徐州,以区别宿州。徐州自夏王朝开始,就是我国的战争中心,王朝更迭,战争连绵不断,黄淮滋养的富庶之壤,肥沃平原,不可能不成为兵家争夺焦点,攻徐伐徐困徐守徐保徐这些战役词汇,可以足足汇成一条战争的河流。
老姑的他,1938年春天奔赴战场,暮春徐州全面沦陷,现在想来,应该是死于徐州会战。徐州会战是不同于徐州历史上任何战争的一次反外国侵略、反世界法西斯战争。
徐州医学院的一个小广场边上,有一株桃树正对着老姑病房的窗——徐州到处栽着这样的桃树。大嫂说,老姑临了前一天,对着窗看了很久。那是阳历12月,一场薄薄的雪落在桃树上,老姑是否在看那株落了雪花的桃树,是否又想起来60年前的桃花?如今人面和桃花都没了,自己也将告别于世。那刻,她看的也许不是桃树,而是天空,希望看到一架飞机飞过头顶,落在徐州的观音机场。哪怕从天而降的,是一罐骨灰也好。最终,老姑的视线从空茫里收回,无力地闭上,到第二天就断气了。一个长达60年的故事,在她的身后,也关闭了。我大嫂把她的骨灰埋在一个长有桃树的墓园,如果世上真有灵魂存在,那她的灵魂便可以在每年的二月与桃花相伴。
老姑一生像是一个极其讲究的瓷器,触碰不得,最后把自己完美地埋入地下,陈为古董。那是对一份爱的交付形式,是一种生命旅程的行走方式。细雨湿流光中,她看似过着古诗般的日子,其实每时每日,无不在承受着一场国家灾难的延期。老姑不容更改的心念轨迹,展现的是无奈,是抱残守缺和内心完美相结合的畸形活法,是一条旷日持久的心灵撞击痛线图,是有别于他人的人生选择路线。生活环境的磨难,精神场域的尴尬,无数次考验了她的意志。她也曾经努力过,可都白费了,根本走不出初心。
她的生命深处,是一幅立体的史诗般的画卷。
宝黛之爱是上届与下届的串联,是前世今生的串联,降珠仙草对神瑛侍者的救命之恩,作了最好的报答。老姑和他的爱,仅仅定情于一枝桃花,或者起因于蚊子,却也串联了一世60年的光阴。若是起因于蚊子,那她的前世也许是一只蚊子,因喝了他的血,便要用她这一世的心血偿还他;他因捣掉了她前世的老窝,才必须去打日本赎罪。
一场战争,战死的人一瞬间灰飞烟灭了。那么留下来呢?
相对留下来的人,家园的重建显得多容易啊。妻离子散,守残抱贞,等待的炼狱,希望的凌迟,还有残臂断腿、失去生活生理能力的,种种精神酷刑折磨着留下来的人,谁能在这些活着的心的废墟上重建出心的乐园?老姑去世好多年了,她生命旅程的终了,差不多代表了她那一代身心倍受战争遗留创伤的终了。慰安妇,漂留他乡的游子,身体伤残的鳏孤,留守的寡妇……随着老姑的离世,也都将一个个的离开,宣告一场战争灾难承受者生命的全部结束。
老姑平常得没人认识她,认识的人也很难在她的身上切开一个口子,去寻找一段真实而完整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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