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

　姨妈
　　母亲急慌慌来到我家，刚迈进门，就嚷道：“草儿，哎呀，有麻烦事了。”我一惊，难道出了什么事，让母亲急成这样？心里甚惶恐。
　　急性子母亲还没有等我回答，又说道：“你姨妈给我打来电话，向我们借十五万块钱。”
　　我心里更紧张了，姨妈和姨父在深圳照看某公墓，他们要十五万元钱干什么？难道是年纪大了，遭遇了……？
　　母亲说道：“你表弟要在重庆买房子，首付十五万。”
　　我忙说道：“姨妈在深圳去了这么多年了，她省吃俭用，应该不成问题吧。”
　　妈妈紧锁眉头：“唉，你表弟读大学花了很多钱，去年你表妹（姨妈的女儿）买房子，她又给了女儿八万多，现在自己手头没有钱了。你表弟的未婚妻说，不买房子就和他吹。”
　　我也急了，“吹就吹吧，这个姑娘喜欢房子，吹了也好。”
　　“你姨妈和你表弟都喜欢那个姑娘，你表弟岁数不小了，还没有结婚，你姨妈很着急。我们一起来给她筹十五万吧。你想想吧，她那么喜欢你，把你当作她自己的女儿一般，你要尽力帮她。哪怕是到银行贷款也得帮她一把。”母亲下命令了。
　　母亲继续唠叨，她没有想十五万对于工薪族来说，不是小数目，更没有多想钱借出去容易，收回难；没有想物价飞涨，手里的闲钱可以去投资，可以钱生钱。她只想到姨妈是她的亲妹妹，两姐妹感情深厚；她只想到应该在家享受天伦之乐的姨妈，还在为生活奔波。
　　我想起姨妈，想起她辛劳大半辈子，年过六旬了还开口求人借钱的无奈；想起了她四十多岁就到深圳去打工，如今满头白发了，还在异乡漂泊；想着姨妈为儿子的房子、为儿子的婚事急得团团转……姨妈的点点滴滴如碎片一般在眼前飘荡、飘荡。
　　我家有姐弟三人，上有老奶奶，父亲在外工作，农活由母亲一人承担。记不清姨妈帮助我家干了多少农活、记不清姨妈给我们洗了多少衣、记不清姨妈给我们煮了多少好吃的东西、记不清我在姨妈怀里睡了多少觉……
　　记得一次姨妈到我家帮母亲收完苞谷，又帮母亲收花生。忙得差不多了才回家。回家的时候，也顺便带着我们姐弟到她家去玩，说是家里还有两根腊猪蹄，留着给我们吃。
　　刚走到她家的门前，就见姨父气冲冲的黑着脸：“说好的，去几天就回家，结果死到现在才回来，你让我一个人挑苞谷，想累死我呀？”
　　姨妈忙笑着说：“我见姐姐一个人干那么多活，孩子又小，姐夫又没有在家，她都瘦成一张黑皮了，就多呆了几天，……”
　　还没有等她说完，姨父连“哼”几声，抓起手里的扁担，“地里的苞谷没有收完，走，去挑回来。”
　　姨妈忙从走廊上拿起一个大背篓就走。刚走几步，姨父夺过她手里的背篓，“你挑箩筐，哼，本来你比我大，就应该多干活，现在反而让我多做事，你这个妈妈老婆如何当的？”
　　姨妈红着脸，没有多说，接过姨父手上的扁担，将两个大箩筐挑起就向地里走去。
　　不大一会，就见姨父背着半背篓苞谷走在前面，姨妈挑着一担苞谷走在后面。装满苞谷的两个大箩筐将瘦弱的姨妈夹在中间，豆大的汗水从她脸上流下来，双脚颤颤的移动。
　　回到家里，姨妈放下担子，喘着粗气，对姨父说道：“孩子们都饿了，去把楼上的猪蹄取下来，炖来吃。”
　　姨父将猪蹄取下来，扔到地上，“你去洗吧，我累了，到院子和他们玩一会扑克。”说完就到院子里和那些人打扑克去了。
　　从母亲的口里，知道姨妈比姨父大两岁，姨妈处处迁就姨父。小小年纪的我就发誓，“一定不能嫁给比自己年龄小的人，哪怕是小一天也不行。”
　　姨妈常常鼓励我，让我好好读书，她叹息道：“要自己有本事，活得才有骨气。我就是没有文化，所以一辈子就这样过。”
　　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家乡的镇上工作，离姨妈家很近。姨妈趁赶集的时候总要给我带一些她自己种的蔬菜、瓜果。还不断的嘱咐我：“刚参加工作，要节俭，空闲的时候到我家来拿菜，莫去花钱买。多攒钱，以后结婚用。”
　　一天我上完课走出教室，远远的看见姨妈站在我宿舍门前。走近了还看见她身边放在一口大皮箱，皮箱上面还捆着一床被子。
　　我小跑着，喊道：“姨，姨。”
　　“草儿，下课了呀。”
　　我打开房门，姨妈将箱子和被子搬进我屋里。“草儿，我见你用纸箱子装衣服，被子也太旧了。都做老师了，用这么旧的被子不好。”
　　我忙说：“姨，我都工作了，您别给我，拿回家自己用吧……”
　　姨一边将被子放到我的小床上，一边回答：“我晓得，刚工作工资不高，慢慢来吧，不要心高。现在总比你在山坡上割草强。”
　　姨和姨父都在农村，家里也有两个孩子。因为姨会养蚕，还栽种了很多柑橘树，喂了几头肥猪，经济还过得去。但是我怎么能要她给我买这些东西呢？是她的多少蚕茧换来的？是她的多少柑橘换来的？……姨一个人在蚕室里忙碌，一个人从树上摘柑橘，挑着柑橘到集市上来买……我怎么能忍心要姨给已经工作的我、甚至收入比她高的我买箱子和被子呢？
　　姨继续帮我收拾，将衣服从纸箱子拿出来，整整齐齐的放进皮箱里去。她那忙碌、穿着洗得发白衣服的身影在我眼前模糊起来了。当时我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将姨妈当作自己的母亲，但如今她还在异乡漂泊，守着孤魂野鬼的坟墓。
　　当年姨执意要到深圳去，无论我们怎么劝说都没有用。她说她岁数大了，挑粪、挑苞谷这些很吃力，出去找事做总比干这些农活少费力。
　　由于姨没有文化，到了深圳就做清洁工、或者给工厂的工人做饭、洗菜这些不需要多少文化的工作。
　　有一次清早，姨出去打扫清洁。在厂区里见到一个胀鼓鼓的包，她捡起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很多的钱，是她一辈子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么多的钱，是她一辈子也挣不了的那么多钱。姨害怕极了，手不断的颤抖，全身都颤栗。她哆哆嗦嗦的将这些钱交给警务室。回到租住地，连忙就走了。她在电话里说：“一定是我没有把事情做好，别人故意放钱在那里老吓唬我；或者是不相信我，故意来试探我的。所以我不能呆在那里了，想起那么多钱就害怕，走远了睡觉才安稳。”我淳朴、善良而又可笑的姨妈呀！
　　我生孩子的时候，她给我寄了一千元钱。我拿着这些元钱，不忍心接收这份沉甸甸的厚礼。姨当时月工资只有一千多点，她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甚至口渴了连一瓶水就舍不得喝，我能忍心要她的钱吗？她在电话里说道“草，你嫌少了吗？嫌弃姨吗？”我无语。电话里传来她的哽咽声，她说她听着我的声音，就想起我才出生的模样、想起扎羊角辫的我，想着就流泪了，还让我多叫她几声“姨”。我忍住泪，连声叫着“姨、姨，你快回来吧。”
　　我们总是劝她回家，前几年她说表弟还在读大学，等他大学毕业了就回家，后来又说等表弟结婚了就回来。
　　唉，不知她什么时候回来？
　　父母和我们姐弟几人东拼西凑，总算凑齐了十五万，表弟总算在重庆主城买房了，他也总算要结婚了，姨妈心头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下来了。
　　姨说表弟结婚的时候她一定回来见儿媳妇。我们忙说道：“姨，你回来了就莫走了。”
　　她顿了顿，说道：“回来呆几天就走，帮你表弟还一些房款后再说。”
　　夜深了，我握住电话，听着姨亲切的声音，不知道她脸上皱纹有多深了，电话里传来“呜呜”声，似乎是公墓里鬼魂的哀鸣声。
　　我似乎看见满头白发的姨佝偻着身子站在夜风里，望着深圳市的万家灯火，但没有一盏是她的；她又望向西北方，但是万水千山阻隔着，望不到自己的家。她在鬼魅深深的山上颤抖着，如一片枯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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