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糖霜的,有月光的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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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接毛妞放学,拉着她的手走在幼儿园围墙外面一段红砖铺成的路牙上,毛妞像从笼子里放飞的小雀,兴奋的翅羽乍起,话格外多,叽叽喳喳向我炫耀刚刚会背的诗歌:《静夜思》,唐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我说:毛妞真棒,背得真好。
毛妞说:妈妈,霜是什么。
我说:就是秋天的晚上,天空偷偷洒在地上的一层凉凉的,白白的,像白糖一样的东西。
毛妞说:妈妈,为什么要偷偷洒呢,我怎么没见过霜。
我说:因为霜很珍贵,所以要偷偷洒,等天亮的时候,太阳公公就把霜都收回去了。
毛妞又问:妈妈,那故乡是什么?
我说:故乡就是你出生的地方,是你住了好长时间的地方。
毛妞说:那我的故乡就是咱们小区喽。
我一时语塞,然后又艰难的说:不是……
周末,我便带毛妞出去踏青,离县城七八里地的一个村庄,耿村,那是我的故乡。
耿村是否因为耿姓而得名,我也不大清楚,这是一个古老的村庄,据我了解村里并没有姓耿的人,这让村庄的名字一度成为心里的谜团。和其它村庄的名字相比,耿村实在土气,读音也有点硬,就像人群里直愣愣站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庄稼汉,我甚至在文章里羞于提起这个名字。可是那天,我忽然觉得这个名字无比珍重,仿佛我的个人私藏,带毛妞回故乡,让我有一种分享的富有和愉悦。
刚开春,村庄外的麦田惺惺忪忪,像搁了一冬的旧毯子,颜色泛白,蔫蔫的松软着。但春天的风,俨然已经绵柔起来,如奶奶手缠的鸡毛掸子,拂在脸上滑滑的,痒酥酥的。
地堰边的迎春梅,已经热热烈烈的开了,一篷篷,一簇簇,青绿的嫩枝缀满亮黄细碎的小花,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姑娘,把她们清脆密集的欢声笑语小瀑布似的泼溅在堰上。也有沉默幼红的梭状花苞,忍俊不禁的时候噗嗤一笑,又一朵小小的六瓣梅花就亮堂堂地绽开了。
我教毛妞在田野里辩认野菜,路边干枯蓬松的米米蒿下面新发出的幼芽,就是白蒿。麦田里像巴掌一样摊开,叶子上有羊齿痕的叫荠菜。蒲公英和荠菜长得有点像,不过叶脉上有隐约的血气,泛着红,如果再擎一朵黄色的小伞一样的花朵,就好认多了。
毛妞对辨认野菜不感兴趣,只顾低头寻找土里的蜗牛壳,用一只小棍拔拉着,期待那些有螺旋花纹的小白房子里,会忽然伸出一只柔软的触角。蜗牛是这个世界的流浪者,走到哪里都把房子背在身上,四海为家的人其实是没有家的,背在身上的房子也给不了它安全感,它总是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探头探脑。
我把目光落在毛妞身上,她穿一件浅黄的夹衣,翠绿的灯芯绒裤子,褐色的小皮鞋,头顶扎一个花苞型的朝天髻,像田野里一株可爱的开黄色小花的蒲公英。可是,毛妞是没有故乡的人啊,我忽然悲哀的想,即使它像蒲公英的孩子一样擎着小伞飞来飞去,在城市坚硬的柏油路上,它怎么能找到一块土地扎下根来,那里晚上有棉花糖一样轻柔的月光,早上有白糖一样清甜的凉霜,还有外祖母一样慈祥的大地,用柔软的青草铺垫她的小脚,让她走多远都不至于硌脚,疲累呢?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首《静夜思》虽然是李白年轻时旅居扬州客舍写的,可诗里的月光一定是故乡的,让他夜半恍惚的不是床前月色如霜,而是此时此地恍如故乡。可惜毛妞没有见过霜,不知道深秋的早上,草叶上那一层亮若冰晶的薄霜有多美。
暗自出神了一会,又开始在地堰上寻找。可是找了半天,我也没有找到小时候经常吃得笼笼葱,那是一种叶子细长的草,剑状的花苞和硬挺的叶子嚼在嘴里有甜甜的青汁,特别是从泥土里连根拔出时,叶子下面不见阳光的那部分嫩茎又细又白,闪着玉一样莹润的光,当然这部分也最好吃了,脆而甜,无渣滓,唇齿生津。我是后来才知道这种笼笼葱学名叫鸦葱,我很不满意它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和鸦扯上关系,有点老气横秋,我还是习惯叫它笼笼葱,只听名字就鲜绿多汁。
还有野小蒜也没有找到。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的野小蒜几乎随处可见,有时候一块地里成片都是那些细如青丝,繁茂如韭的野小蒜,春风一吹,便朝一个方向柔顺起伏,让人几乎怀疑是谁家故意种植的。春天的野小蒜鲜香无比,配切碎的干红辣椒放油锅里轻轻翻炒,一股呛人的香味便在锅铲起落间,蛮横而浓烈地霸占了全部味蕾。“你家油数小蒜了不是,咋真香哩”,每次母亲在厨房炒小蒜,邻居张奶奶都会隔墙抛过一句话,伴随着一连串忙不迭地的喷嚏。
时令已经过了惊蜇,古谚语里惊蜇分三候: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黄鹂)鸣;三候鹰化为鸠。春天里桃花是睡得最浅的,天上的春雷才隐隐走过,桃花便睁开眼睛,灼灼开花,把自己打扮的又俊又美,嫁成春天宜室宜家的新娘。然后是黄鹂,探头看见天蓝了,水清了,柳叶绿了,见色起意,开始在枝叶间滴里里地欢唱。杜甫有诗云: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有声有色有形有意,真正是春天的清嘉气象。倒是老鹰有些奇怪,也许春雷唤醒的是生命深处的本能吧,鹰要在这个生机勃勃的春天,回家繁育后代了。
我四下里看看,田野寂静,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惊蜇似乎并未惊动村庄的人。有几块春田里长着秋天的玉米杆,枯朽的叶子在风中嘶拉作响。也有新犁的地块,翻起的泥土深褐湿润,犁铧贴身铲起的平面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像一片粗犷的海。不远处的一块麦田里,一片坟堆柏木森森,蓊郁浓绿,像是大地深藏的一个秘密。风中隐约传来几声鸟叫,柔柔婉婉的,似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我不确定是不是黄鹂在叫,但它是田野唯一的声响了。
半晌,阳光正好,风一忽儿热,一忽儿凉,像交缠着一条软丝绸的正反面。蜿蜒的黄土小路上终于过来一个人,背着双手,勾着头纠纠往前走。仔细看时,原来是村里的居年伯,他年轻时走路都孔武有力,现在依然如此,不过头顶已秃,两鬓全白,已是老人模样。
小时候就是这个人,有一年过年的时候,把我从一大堆围观的人群中抱起来,抱到村大队部门口自制的巨型秋千上,他叮嘱我两手握紧绳子,他在背后一下一下推我,把我推得高高的,风在耳边呼呼掠过,一时离天空那么近,一时又离大地那么近,结果我一下子迷恋上了那种飞翔和失重的感觉,坐在秋千上再也不愿意下来。大年初一,大队部门口围了一大群闲人,都等着荡秋千,可我就是占着秋千不下来,任大人们百般诱哄也不行,任小孩子哭喊嘶闹也不行。最后还是居年伯出主意,让大人们轮流带着我荡秋千,我坐着,他们站着,用力一下一下地蹬,把我一次次带到高高的空中。
后来,所有人都陆续回家吃晚饭了,居年伯也走了,只剩我一个人还坐在秋千上,向晚老粗布般微茫的暮色里,苍劲的风从村口扑面刮来,村庄静穆,大地肃然,秋千在风中微微摇荡,发出吱吱纽纽的轻响,我忽然感觉年就这样被风刮跑了,我身上的某一部分也被风刮跑了,刮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就那样惆怅的坐着,冻得通红的小手握着秋千两边粗砺的麻绳,直到渐渐凝冻的夜色被母亲焦急的呼唤划破。
看居年伯走近,我连忙从地边直起身子打招呼,居年伯似乎很吃惊,一下没认出我来,看了半天才磕磕绊绊叫出我的名字,我的变化之大,也许已经完全篡改了他记忆中的样子。“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小时候读这首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那好奇的儿童,而对面正站着一个满脸沧桑的归人。现在再想起这两句诗,我已经是那被笑问的满心失落的客人了。人生角色的转换就是这样陡然,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已经站到自己的对面。
寒喧几句,居年伯说,他刚从城里女儿家回来,想在村里住一段,可是村里现在太冷清,连个说话人也找不到,过几天他还要到儿子那里去住。老了老了,现在竟然变成候鸟了,来回飞,居年伯叹息着摇摇头。离开一个地方久了,会变成陌生的客人,居住一个地方久了,却未必变成熟络的主人,当察觉到自己身份可疑时,我们大多已在迷途,身不由已。
我赶紧拉毛妞让她叫爷爷,毛妞一个劲往我身后躲。居年伯说:成天不见,不为难娃。憨憨闺女,这儿野菜不多,今年天冷,白蒿发芽的晚,想吃笼笼葱得去南洼地的坡堰上找,野小蒜现在还有点早,不过西岭地的地堰上应该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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