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也失去双腿

　　
　　——写在史铁生先生逝世周年之际
　　文/剑鸿
　　
世界上有许多事，总是不堪设想的。
　　就如我这样平安、健康、平凡而活到现在，即使不再时时狂妄，却仍然对自己为何来到世界和来到这个世界干什么有些迷惘的人，在史铁生文字所营造的独特氛围里，在他那由于洞穿苦难而显得从容安详的追问中，也经常禁不住遐想，假如自己也忽然失去双腿，是否也会和他一样，获得一种从轮椅上观照和审视生命的角度，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动人情怀。
　　事实上，这样的设想不仅痴傻，也是没有多少意义的，除了偶尔会有的心跳加速，就只有冷静清醒之余的莞尔一笑了。此时此刻，南国冬日温和的阳光正透过玻璃，静静地洒在我手中的书页上，然后将每一个字的影像折射进入我的眼睛。在这样淡然而悠闲的午后，暖暖的感觉中，我仿佛看到书页上的每个字都散发着柔和庄严的佛性光芒，看见史铁生摇着轮椅，坐在一片阳光里，默默的怀想心事，用思考的刷子细心洗涤着心魂的尘垢，然后在幽微的思绪里，将内心的苦难化成一缕缕深切的慈悲，转换成活着的智慧和对生存的了悟，以点燃暗淡心头的心灯。
　　在我的印象里，没有双腿的史铁生去世得很突然，只是在大约一年前某个无聊的上午，偶尔翻阅报章，才惊悉他的离去。而对于他的为什么会这样突然离去，却显得十分孤陋寡闻。性情中的冷漠成分和识见的缺少，让我从未认真去了解文字背后的他，不知道他在失去双腿之外，还忍受着病魔的纠缠。在我冷漠的性情里，总以为世上的光辉人物很多，而自己不过是平凡土地上一颗无名的小草。远方星空璀璨的星光和墙角的一株小草，会有什么必要和必然的联系呢？说到底，人们都是以自己为支点和圆心，过着自己的生活，悲喜的沟通和活动的交点概率微乎其微。人间的事，不过如此。
　　然而，在得知史铁生去世的那一刻，我的内心确乎掠一阵激荡。我想，每个人都会走离这个世界的，摇着轮椅、趟过身心苦难、无数次面对过死亡的史铁生终于走了，走向了他很早以前就曾经看到过的那个“必然来临的节日”，完成了那件他以为不必着急去做的事情。从此，他也就消除了没有双腿的缺憾，就可以跑着跳着在另外一个世界进行他不断地追问和思考。也许，他还能在这个冬天来临之前的秋天，见到他时时怀念的母亲，并告诉她，这些年来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一直好好活着，尽管活着是这样艰难。
　　经常有人说，缺憾也是一种美。我觉得这是教导拥有缺憾的人们暂时忘却遗憾和苦难的一种蛊惑。然而，生活里，有时又不能没有这样的蛊惑，因为没有缺憾的生活似乎也会让人充满倦怠和迷茫，甚至绝望。而一旦有了缺憾，有了苦难，人们就更可能回到生命的原点，站在命运的最底层，从痛苦中仰望希望，如同在深渊仰望一线蓝天，更能感知到一线蓝天的别样辽阔和美丽。就象我，在近乎没有缺憾的生活里，面对形役神劳所带来的忧郁，焦躁和迷惘，也总是试图通过各种各样的胡思乱想，努力将人的伟岸形象呼唤到眼前，以此来激发一点潜藏的活力和对生活的向往。
　　我常常想，假设自己也像史铁生那样失去双腿，在经过无数番与苦难的血肉相搏之后，也许就不会为生活里时时处处跳出来的的小悲哀和小忧伤而劳神了，也不会因为诸多生活的细枝末节和不断泛起的人生浮沫而耿耿于怀，更无暇满怀热情地在名利场中精心算计和锱铢必较。相对于失去双腿的残缺，相对于深埋心灵的大苦难，人世间，有多少事物，会比我们看起来时渺小很多呢？在苦难之光的映照下，又会有多少原本充满色彩的东西黯然失色呢？在怀抱痛苦，舔心自食的慧者那里，苦难是智慧滋生的土壤，是心光向心中照看的魔镜，他们借此以静观世界，修成慧果，洞见三世、观照一切。也许，太多受役于情志的人生，只有在慧者寂然的冥想中，才能进入纯客观的观照境界，获得情感的涅槃。
　如果没有双腿，那我会不会也有一辆轮椅呢？如果有，我的轮椅会摇向哪里？地坛与我是无缘的。我一定会摇向故乡的田野，对着乡间小路旁的青青草叶自言自语，以此消减苦难在心头的浓度；我一定也会与匍匐在草叶上、同样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的虫子悄悄私语，并为它的无知无畏而羡慕感慨；我一定还会在无数个落日的黄昏，当暮霭席卷天地之际，喟然想到诸如生命、爱情、命运、苦难、佛性这样一些问题，然后像破解谜题一样，自己给出足以安心的答案。我也许还会在暮霭中习惯性地看到自己，看到生命的尽头，忍着疼痛努力破除私我和我执，然后告诉自己，活着，从容地活着，不必着急，多看看这个世界，看看苦与乐如何抵达心灵，在生死之间脆弱的阵地上厮杀角逐。
　　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就会仿佛听到先生轻轻的自言自语之声，穿过灿烂的阳光和空气，在我耳际轻轻回响：
　　“史铁生死了——这消息日夜兼程，必有一天会到来，但那时我还在。要理解这件事，事先的一个思想练习是：传闻这一消息的人，哪一个不是“我”呢？有哪一个——无论其尘世的姓名如何——不是居于“我”的角度在传与闻呢？”
　　
（2011.1.21-12.121951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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