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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老泪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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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因为我长大了,才越来越觉得祖母真的是老了。有一年我回老家去看祖母,祖母的眼睛得了白内障,手术后只有一只眼睛有微弱视力,她拉起我的手,细细看我的脸,问:你脸上色气儿怎么不好?

      接着祖母又看我身上,抬手摸摸我的衣袖。我低头一看,原来袖子上有蹭的一片灰,不知祖母是不舍得拍我,还是垂老得没有力气拍了。

      她轻轻说:你有好一向没回来了。我就笑着解释这段时间有多么忙,不知祖母听进耳朵里没有,她答应着拉我进屋,转身时假装无意地抬手擦去滚到脸颊上的泪。我大为惊异,急问祖母:奶!怎么了,这好好儿的您哭啥?

      祖母笑一笑,说:见一回,少一回了。

      我不由失笑,觉得祖母未免有些太悲观。那一年祖母已经90岁了,只不过,我当时不以为意。在我的记忆中,祖母是极刚强的。

      祖母本是山东荷泽人,从小被缠足,父母在逃荒路上实在带不走她了,就把年方9岁的她留在我爷爷家做了童养媳。从此,祖母一生再没有见过自己的娘家亲人。据我父亲讲,在他之前,祖母先后生过4个孩子,却都没有养成,为此很是受了婆婆的不少责骂。父亲说:我小时候我奶奶老是吵我妈,嫌给我吃穿弄得不合适。我妈受了气就不吭声。

      但是我祖母回忆起从前来,总是兴奋和充满激情的。她给我讲:我年轻的时候在纱厂上过班,每个月能挣不少钱。后来日本人来了,不能上班了,我就自己织布,背一包袱织好的布跑到北垣上卖,一天跑七十里地,回来还不耽误接着干活!

      抗美援朝时,她的三个儿子全都参军。她说:政府表扬我是光荣母亲,让我上台唱歌宣传,我就系上绸子给人家唱。大跃进公社修水库,已经五十多岁的祖母虽然身材矮小,且是缠过的小脚,仍然毫不服输,在工地上拉着小推车飞一样跑。

      是的,在我的印象里,祖母永远是一种能者、强者的姿态,而且,她没有私心,无论是村里谁家孩子来了,总要拿出所有好吃的招待。别人家盖房说好的不管饭,祖母见大冷天那些匠人蹲在院里啃干馍喝凉水,就把他们招呼到自己家吃饭。在我们村,我的祖母就是一盏明灯。

      我家的老院在村门口,种了一院子果树,祖父还特为我们在苹果树上嫁接了好几个品种。到夏天,院里有肥硕艳丽的凤仙花,还有一丛一丛的馒头花。傍晚,泼湿半个院子,铺一条席子躺在院里纳凉,祖母一边拿大蒲扇扇蚊子,一边给我们讲故事,祖父永是坐在旁边一声不响地抽旱烟,间或烟头的火星映出他脸的轮廓。看天,只见银汉光华烂漫,又低又宽,似乎要掉下几颗星星来。而那些树影、树上的枝叶果子反倒遥远得像月宫里的召唤,我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却是在炕上睡着。溜下炕跑到院里,昨夜知了们从地下钻出来褪皮飞了,地面上留下了一个个新洞眼。我常常看着树干上知了的空壳出神,猜测知了会不会因怀念而偷偷地飞回来看看它的壳儿。也爱操一把小铲儿挖那些小洞,看看里面是不是还藏着知了的孩子,一下午能把院里地面挖得稀烂,祖母笑逐颜开地夸:看我娃多勤快!

      有时我在院里玩儿,没留神天就黑了,一抬头,月亮在树梢头顶着,半天里不知是炊烟还是暮云浓浓地停在树枝叉间。向屋子看一眼,油黄的窗格雾蒙蒙的,那是祖母在饭厦蒸馍。迈过门槛进了门一头扑向祖母怀里,她一手搂住我,另一只手加柴,用力推拉着风箱,灶火映着祖母眼睛里温顺而热情的光芒。

      祖母是什么时候变老的呢?回想时,其实祖母早就偷偷落泪,以前我走的时候不知道,但回来了也见她常这样擦泪,那时我小,没有入心。印象里,我们一个个长大离巢后她就总爱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向着路尽头看,白发在风中飘着。祖父去世后,祖母的身影在老屋里突然就显得更小了。她重新把织布机搭好,一匹一匹地织土布,要“留个念想”。前些年她还有劲儿兴高采烈地讲:怪不得夜黑梦见树上结了这么大一个桃,红红的,多好!今早上喜鹊在院里叫,看我娃就回来了。以后几年见了面,只是拉过手握着向我脸上看,动作越来越迟缓,笑容越来越少,每每于说话间不知怎么的就掉下泪来。祖母尽量不用拐杖,走路时却要去攀扶身边一切可资依赖的物体,每迈一步都像是从地下拔根。再往后,祖母就病了,又见了两回,一回不胜一回。她临终前我给她喂水,弥留之际的祖母竟涌出了两行清泪,滚落到发间、枕上。

      祖母走了,人终是离不开土地,才完全的被拔了根,又被像种麦子似的种进地里,和祖父团聚了。我觉得祖父摸着黑纺线,祖母把我纳在怀中试冬衣裳,为安抚哭闹的我去抓关在堂屋里的一只燕子,似乎都是不久前的事情。八年了,年年麦子焕然新生,麦浪深处的春天里却再寻不到老祖母的面容,她坟上的茸茸青草间那些小花在风中摇曳,星眼明媚,灿烂温暖。


      


      我的外祖母是一个明月般温柔的人。她年轻时人材出众,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一枝花,到老了依旧整齐文静,柔顺温良。外祖母自小家境不错,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儿,后来她的父亲突然病故,一些无良的乡人欺负她母女不识字,伪造了欠条文书讹走了家里的大部分产业,生活一下子变得艰难起来。稍大些,招赘了我的外祖父,17岁即生下了我的母亲,本以为这下家庭有靠了,没有想到我的外祖父因为挑担子做买卖,被日本人说是手上没茧,怀疑是战场上下来的军人,打成重伤后关押起来,经千方百计花钱托人才救回来。用大烟治病时上了瘾,把原已虚空的家抽了个净光。外祖母只得给人浆洗织补为生,有时外祖父还要偷偷把家里的一点口粮拿出去卖掉。眼看第二胎要临盆,外祖母攒了一袋小米藏起来,却被外祖父发现了,有一天外祖母觉得外祖父出门的动静不对,追出去一看,果然怀里抱着她的那袋小米,两人就在大门外撕扯。自己是个女人,又挺着大肚子,明明夺不过人家,外祖母只得好言恳求,最终两人平分了那袋小米。当晚,外祖母做好饭,气愤地对母亲说:去,叫你那死爹吃饭!当时才三岁的母亲还不晓得好坏话,就跑到大门口喊:死爹,吃饭!

      之后,外祖父因为借了高利贷还不起,当兵躲债去了,病死在行军队伍里,被就地掩埋,连一根头发也未回到亲人身边,同村的人报出信后,外祖母只能带着两个孩子在一贫如洗的家里面对无休无止逼债的人,在她以为最绝望的时候,日本人打来了。

      那几年,不知道我的外祖母是怎么活过来的,孤儿寡母,兵荒马乱,缺吃少穿,野菜果腹。那个年代里靠吃野菜活的人多,近一点的树皮全被剥光了,有男丁的人家就想别的办法,可是外祖母只有才会说话和怀里抱着的孩子。饿啊,到了十冬腊月,白天饿得发愁熬不到黑,夜里发愁盼不到明。逃难中,她珍爱的小女儿饿死了。外祖母没有提起过,母亲讲述时极其痛心:人家比我生的好,已经八个月了,可细狗(土语,好看、漂亮的意思)呢!眼睛骨碌碌地,一翻身就爬起来对着人笑。逃难哩我妈饿地也没奶了,没有啥给娃吃的,娃吐黄水绿水,没了。

      穷光景样样儿都难熬。大冬天里,早上起来屋里所有的水都是冰,我母亲冻得手上、脚上、腿上冻疮摞着冻疮,天打春好久了还不得好,直烂到骨头都露出来,用了一个郎中给的土方儿才长住。就在这种日子里,外祖母得了伤寒,请不起医生,也买不起药,她倒在炕上起不来。左邻右舍怕伤寒传染,不敢到外祖母跟前去,只是送半碗稀粥放在大门外,我的母亲由大门口端回炕边上洒得也就剩个碗底儿。不知是老天怜惜,还是该受的苦没有受完,或者是外祖母的生命力执着地在死路上寻到了一线生机,她竟闯过鬼门关,活了下来。

      熬得日本兵退了,我母亲有了继父。外祖母相继又生了两个女儿五个儿子,男孩子们吃的多,而能吃的东西又太少,时常因为谁吃菜多了少了打起架来。养活这样大一群儿女定然要遇到许多烦心事,但外祖母安安静静地做着活儿,轻声细语地调解着孩子们之间的纷争。我小时候每次见到外祖母,不是在洗穿的就是在蒸馍,没个空闲。那个院子像块钟表,外祖母是秒针。

      外祖母家的院里铺着一条甬道通往饭厦。那是我舅舅们拾了许多陶瓷厂丢弃的做坏的碗,设计好图案后,把碗翻过依次埋进土里,地面上只露出细白、雅致的碗底那一圈儿,那别样的美丽一下就迷住了我。它简直和帝国大道一样气派、壮丽,更有通向天堂之路的幸福、神秘。我总爱着意在这路上多走几次,然后来到饭厦里外祖母的身边,也不言语,直接跑近前抱住她腿,外祖母就会低下头来看着我,笑着说:

      呦,是你么!

      于是我放手,让她继续干活。她揉面剁馍,我趴在案边。她到外面抱柴,我跟在后面尽力拖一根长柴禾说那是我的尾巴。但多数时候,外祖母是把我打发到炕上去玩。

      我老家的炕可绝不仅仅相当于城里人的床。土炕宽敞痛快,冬暖夏凉,尤其是冬天,塞上柴随便烧一会儿满炕就是热乎的。凡来家的亲戚朋友邻居都要让到炕头儿坐,过年亲戚吃饭也是在炕上围着炕桌吃。不过我比较喜欢的还是外祖母饭厦里的那盘小炕,通着灶,特别的暖和。到年下,二姨三姨都来帮忙蒸馍,捏花馍,卷枣馍。她们一边在炕上揉面忙和,一边低低地说着些闲话,间或吃吃地笑起来。三姨和外祖母一样不爱多讲,老实善良,有着圣母般悲慈的目光。我姐姐充当一个劳动力,我则始终不打数儿,从盆里拿个枣儿吃,惊奇地看看她们的作品而已。但她们仍然热情地鼓动我捏个小玩艺儿,并保证把我的作品蒸熟。

      揉好的馍就合在炕头儿,上面盖上胖褥,等着它发酵好,上屉。过一会儿,闻见满院里麦香气,头一笼馍蒸熟了。急急跑去一看,我刚才用剪子制作的小刺猬变身成了臃肿的长毛猪。

      一个个的年过去,我的外祖母渐渐老去,渐渐萎缩了。人还是原先那个人,已不再十分饱满,只剩了六七成的精神。偶尔去我娘家住,仍是明月般柔美,却有点痴,不似过去那样有灵气了,有点像院里的那条甬道,慢慢就洇在岁月的尘埃里。有次我骑着我的红色摩托车回娘家,外祖母欢喜地看看,摸摸,问我怎么不擦擦车,我毫不在乎地答:不擦,擦了过两天又脏了。等我午睡起来,外祖母已经在院里把车擦得炸亮。她看见我出来就停住手,露出了一点羞涩的神情。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外祖母是没有心的人——她把心四分五裂地给了亲人儿女,忘了给自己留。我工作后有时给她一点零用钱,她总是推来推去地不要,说:我这么老了要钱干什么呀,你们正年轻花钱的地方多,孩子还小,自己还要买穿的……最终还是硬塞在她口袋里,但她没有舍得花,存了起来,去世前交待给了我的母亲。——佛,我的心化了!

      哦,你捧一株忘忧草
      在菩提树下低低吟唱
      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其实我们从不曾远离

       外祖母似乎总是在笑着,后来我成了家,见的少了,她的面容神色就更觉绵软。看我时,似乎是在想心事,不看时,反倒像浑身都在看着我。每次见面都要在盈盈笑语间拭去眼角的泪花,有时眼泪掉得太急或者她没觉着,泪水就滑落在衣襟上,仍然笑着问:娃好吗?婆家的老人好吗?之后不论是否饭点儿都赶紧到饭厦做饭,像老户人家待客一样用方盘端出四个菜来。外祖母离世多年后我才觉得慢慢懂下了她的心思,也懂下了老祖母的心思。

      我的儿子远行求学时,眼睁睁看那车绝情绝意地决绝疾驰而去,我顿觉天地失色,血脉贲张,魂不守舍,肝肠欲断,热泪盈眶。母子分别后,儿子飞向他人生更广阔的天空,而我突然就感觉进入了人生的另一个季节,也还是原先的我,但就不再像往日的鲜活无忧。即使这样,我还是知道的,若要真正懂得老人的心,除非我像她们那样老,那样爱。

      我是荒凉世界中一棵树,亲人们祖辈们就是这棵树上的根和枝叶,每故去一位亲人,我也就减了些根基、元气。树长得越高,根扎得就越深,离她们的心越近——许多叫人痛心又暖心的回忆是一树花香吧?





      而我母亲一向是很见不得这样丝丝蔓蔓的。她的童年是九死一生过来的,母亲吃了太多的苦,把一切看得很淡。话淡淡的,神情淡淡的。我向母亲讲同事的孩子到外地上学,这位同事在单位哭了好几次,母亲皱着眉头哼一声,说:吃穿都不缺,有啥哭的?虚气得像菠菜!

      我母亲确实是“眼圈子硬”,少见落泪。我结婚离家向母亲拜别时,她正忙着招呼客人,急急地挥挥手说:行了行了知道了!看见我的眼泪打着圈儿往下掉,母亲放低声劝我:有啥哭的,在一个厂上班,还不是成天见吗?

      一年后,我生了孩子,婆家和我父母打过招呼,把我的户口迁走,把我的工作调到了城里。拿着调令办手续时,母亲对着那张纸端详了一阵子,说:调走好。以后给娃喂奶就近了。

      母亲不喜夸赞我。记得我十八、九岁时候绣了一个门帘,完工后急不可耐地洗了,搭在当院,母亲似有心似无意地随便瞥了一眼就从旁边走过去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学说一个女人如何如何夸她自己的孩子,学完了很不屑地说:哪有自己生自己夸的,别人夸才算真的好!过了很多年,我在人民网获了“全国十大魅力女博”的称号,网站给印了两本博客书做为奖励,我送回娘家一本。我的母亲连夜读完后让和她一起锻炼的朋友们都看看,每人看两天,最后大家都看过了。我母亲很不愉快地提及:大家还书的时候都说“写得真好”,只有某某没有说。母亲之后又多次讲这个事,每一次讲都像焦炭炉子般炽热了我的幸福感。

      这十多年,父母在另一个城市生活,和我隔得更远。母亲慢慢老了,她越来越爱抱怨身边没有孩子,有时我们去看父母,母亲一定要在晨练的时候把我们领到广场上。我要走时,母亲马上急急地去装早预备下的馍馍、包子、丸子、辛辛儿菜。有一回我几个月没回去,母亲打来电话,说有人在市里看见我了,是不是我去开会或者买东西了?我大为惊异,追问是谁、什么时间见我了,母亲急得赶紧编话儿说是她朋友看见的。我每次回了娘家母亲就会再三挽留,不舍得让走。挽留不住时,母亲好像是愣在那里了,眼睁睁地看着我。近年来老母亲特别爱回忆起她小时候吃不上的难过,人到中年的我感受与过去也不同,以前我根本不吃剩饭,现在很自然就吃了,再也不随手倒饭了。

      眼看父母将近80岁,按照当地风俗,我和母亲商量做寿衣的事情,她很不以为然,不让做。却不料过了没几天,父亲犯了高血压,我们三个孩子都不在身边,把母亲吓坏了。再见我时,母亲讲了好几遍:你爸呀,真的有年纪了,真的是老了呀!

      那次我从娘家动身返回,母亲坚持要送我一程,她要坐我的车到公交车站,然后我开车上路,母亲坐公交车返家。母女们说说话话,很快就到了公交车站。即将背道而行,母亲用力看着我,忽然淌下两行热泪来,泪痕在夕阳下明晰可见。她随即扭头抹去眼泪,不发一语,推开车门下车,待要向前走时转过脸来又着意盯住看我一眼。

      公交车载着母亲走了,几十年间的许多往事山崩海啸般涌上我的心头,我趴在方向盘上,好久都没有力量发动汽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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