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一只狗忏悔

            昨天贴上这篇文章。草长鹰飞兄指教两点：意识层面与技术层面。
     具体说，意识层面缺陷：就是我不会用事情经过表达我的思考，老想着我产出来说教一番。不懂：摆事实就是讲道理。
     技术层面，我的表述直白。鹰兄将我的一段表述，用他的语言表述了番。
     我受益匪浅。
     后来微信群里，又请剑鸿兄敲打拙文。剑鸿兄在鹰兄指教基础上，有具体指出三点：凌乱。镜头过多。显得扎眼。笔触游移，没稳下来。
     我按照两位兄长指教作了大修。先贴出来，请哥哥们继续敲打。
     乡谚：不打不成材，棍棒底下出秀才。各位真心敲打我，是看得起我。
     我当努力。


                     
向狗忏悔   
爹捉回一只狗。那些年就看样板戏，神往《林海雪原》姜青山赛虎，就叫他赛虎。抱赛虎玩，大人吓唬：看狗咬你手呀。我扔狗，狗腿瘸了，调养好后拐成罗圈，走路像抱东西往前颠。人们叫他趴趴狗。

趴趴狗趴着。夜黑下来，所有依靠白日吹拂而升腾的东西都被夜的黑压着慢慢下落。趴趴狗却不。都落下都放松时，趴趴狗骨子里的不逊责任与本能，逆着下落而上，肉身安静地蜷卧门边，竖耳辨别万籁俱寂的世界。有风吹草动，站起朝发声处狂吠，撕裂黑暗与安静，邻巷狗吠呼应，全村狗吠叫呼应，渐渐，吠叫稀稀落落，狗卧下守护安静，一宿无事，但愿一宿无事，他把身下土地卧成暖暖的一块实土。

黄耗子（黄鼠狼）暗夜叨鸡，遇敌喷射臭气，敌人吸臭气会闭气。趴趴狗闻到黄耗味，向臭气扑击黄耗子。附近没丢过鸡。

春种时，趴趴狗随耕牛跑来跑去。

夏锄时，趴趴狗突然纵身跃向塄头崖畔追松鼠，嘴拱爪刨凸起松土，捉瞎佬（方言。田鼠）。给谷子追肥快到谷地，趴趴狗跳跃进谷地，把齐人腰高的谷子冲成巷道。疑惑间，他已叨一物颠过来。爹惊叫：獾子。他低头站着，眼角余光露出不安。爹拍拍他的头：獾油够我们吃一冬。立功了。

一次，从五里远山脚转运土豆，趴趴狗跟着我守土豆，卧在土豆堆边瞪着虚空。耳朵耷拉前腿上，突然微颤呼扇，竖立。一人提筐过来，狗“呼”地扑击那人。人大喊着举筐抵挡，狗头撞进筐，牙攉开荆条，在他手背攉了几道血口。狗冲人退，呈胶着状。我吆喝：别咬。别咬。是邻居。狗才作罢，摇起尾巴来。

最后一趟夜半了，我机械迈步，瞌睡得撞上土墙，走着走着，趴趴狗突然吠叫着撞我的腿，我惊醒，驻足一看，冷汗倏地收缩，脚下就山洪掏空路基，坍塌成几丈深的水涮坑。

秋耕时，中午，我们回家吃饭休息，趴趴狗在地看守牛与犁具。牛到沟底喝水吃草，伸嘴吃旁边地畔庄稼，趴趴狗就扑咬阻止。牛撒欢，趴趴狗颠步阻止牛跑远，时不时跑回地头看看犁具。后晌，我们喂饱狗耕地，狗就撵松鼠，追山雀。

乡人喊狗：儿___哟_哟_哟____像呼叫儿子。傍晚喂食，哟喊一阵，狗三步一跟头，两步一趔趣，绊着蒜跌倒大门口，口角漓拉白沫，尾巴一甩一甩。妈张臂护住我们，说，趴趴狗吃死耗子了。妈取来青霉素，瓣开狗嘴灌了两支。我想抱狗，他呲牙低吼。只得抱柴草在大门外搭狗窝。妈熬黄澄澄米汤，他挣扎昂头伸脖喝，米汤洒出盆，他低垂眼睑看看我们，扭开头。第二天早晨，我们上学，他硬撑站起来摇尾巴，不再往我们身上扑，不再舔我们。

某天早晨，大喇叭播放一段革命歌曲后，大队书记讲话：噗—噗噗。社员们注意。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刚接到公社革委紧急通知，为抵制“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限今儿晚各户把家养狗打死，送大队统一销毁，防止疯狗病传播。今儿不打，明儿民兵去打，死狗归民兵，狗主人缴打狗钱，开群众大会批斗狗主人后关禁闭。

中午，村里飘着狗肉香，有孩子拿狗肉啃吃。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们在崖头整地，狗吠声突起。循声望：几人挥棒，呐喊着包抄乱窜的狗。一只只狗从棒网下闪电冲出，狗暴起冲击，狗爪狗牙撕扯着人们，撕扯棒网。人们亢奋呼喝，凌厉棒风呼啸击中狗。狗吠声。棒击狗身“噗噗”声。击碎骨头“嘎嚓”声飞舞轰鸣。突见趴趴狗在棒网中跌跌撞撞。我跳崖去救他。趴趴狗从棒影下颠出，拖着瘸腿，一头扎进巷尾发霉玉米秸堆。喂他食，他哆嗦着“唔儿唔儿”叫，一有异响，一头扎进秸秆堆。我悔恨，我摔瘸他的腿，他才逃不出棒网，被民兵再次打瘸。

爹说趴趴狗怕逃不出棒杀。我说，与其他们吃，不如咱们吃。爹横我一眼。哥弟都说想吃狗肉。爹闭眼长叹。我吆喝趴趴狗，带他到杏树下，单索（细绳）绾活套，套他脖上。趴趴狗摇尾拱我舔我的手。将绳头扔过横枝，狠狠心用力拉。狗悬吊起来，舌头耷拉，眼神迷茫，摇着的尾巴奓粗。伸腿扑腾，单索“啪”地崩断。趴趴狗甫落地，打个滚，脖套绳子跑了。

打狗队的人找遍了我家院子也没找到趴趴狗。他们要捆父亲。我哭喊：你们逼我们打狗，我们就吊狗。狗没吊死，跑了。他们说，找到狗打死送我们。敢私藏，捆起来关你禁闭。

上学时习惯吆喝：儿—哟-哟-哟—可连狗影儿也没有！晚上闭眼，趴趴狗耷拉舌头迷茫眼神奓粗尾巴就在眼前晃，我赶紧睁眼，担心趴趴狗临空扑下撕巴我。如果说，当年懵懂无知摔瘸狗，还可原谅；今天想吃狗肉，罪不可赦。我想赎罪，心底呼唤：趴趴狗。回来吧。哪怕你咬我一口，我也不恨你。

第四天早晨，开门去上学，趴趴狗支楞起身子摇尾巴。我“吧嗒”关门，怕他咬我。我分明看见他摇尾巴。哄我？弟弟出去，狗掉头看看大门，跟弟弟走了。他掉头想咬我？趴趴狗跟弟弟走，再没回头看我。嫌我肮脏，不愿我的恶毒沾染她干净的口齿？课堂上，狗耷拉舌头迷茫眼神样子在我脑里翻腾。一放学，我就往家跑，我要向狗道歉！突觉手痒痒地舒服。趴趴狗舔我的手！我搂住他的头，他舔我的脖颈，麻痒痒的。摸到勒痕。他哆嗦着看我，我从他眼神里看出委屈。我恨自己。他被棒杀，我不保护他就够卑鄙了，还要吃他。我骂打狗队的人没人性，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

打狗队的人提棒寻狗。“今天能吃上肉？”“公社人吃不了，咱就能吃点。”“能啃点骨头就不错了。”趴趴狗夹紧尾巴哆嗦。我搂紧狗脖想，要打狗，先打死我。打狗队的人笑笑，快步走开，趴趴狗“唔儿唔儿”叫着舔我手。

趴趴狗误吃了一个注药馒头，殁在村前河湾土崖下。河湾像葫芦，冬天窝风，牛就在葫芦站场。人们把死瘟猪猫狗，得痢疾拉死的兔羊扔到葫芦口。狗不死在主人家。趴趴狗快死时跑到埋葬场等死。

那天下雪。天快黑了，牛还没回圈。去葫芦湾赶牛，出门听到牛悲哞声。雪地上狗毛狗血狼藉。狗蜷伏崖下，耷拉着舌头，口角淌着白沫与馒头渣，满眼不甘与疑惑。爹伸手抱他，他呲牙吠叫，拒绝人靠近。牛嗅他脖颈，他已叫不出声。挣扎着用嘴巴拱土掘坑，嘴巴伏坑中，眼角流泪，唔儿唔儿叫着死了。

黄牛昂头，呃---- 哞声催人下泪。

雪越下越大。雪掩埋了趴趴狗，掩埋了世界。
从那年起，为表达对狗的歉意，我家一直坚守大年不吃肉的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