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约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那一年,我从北京伤痕累累地回到河南老家。在家中完成了人生当中的头等大事,遇见了陪我到现在的妻子。完婚之后我们接了妹妹在镇上开的五金交电门市部,算是一个圆满,所谓成家立业。后来镇上开发了新街,老街上人去街空,连路人都没有几个,生意自然无法维持,就关了张。弟弟那时在深圳一家五金塑胶厂当品管,我只好去找他。
我离家那天下着小雨,还有春天的寒意。火车一步步靠近深圳,衣服一层层褪去,到东莞的时候,上身只有一件秋衣了。都说南方温暖,没想到与老家的气候反差这么悬殊。下了火车,坐上去弟弟所在的龙岗区的汽车。一路的绿化,和老家完全不一样的房屋,还有形形色色的人们,让我彻底地被一种陌生的气息笼罩。对新事物感到好奇,却生不出欣喜。我知道自己远道而来为了什么,回到现实总会想找工作的事情。为种种的不可预测而担忧,找不到事做,就只能沿着这一路花开回到荒凉的村庄。
一个刹车打断我的胡思乱想,我像是汽车自卸下来的一件物品,车走,留下晕乎乎的我不知所以的站在那里。这一站是天河百货,弟弟电话里告诉我等他的地方。天河百货门前人来人往,光膀子的男人,踢着拖鞋的小伙和姑娘,看看他们我将秋衣的袖口往上捋了捋,有风吹来,阵阵凉爽。百货大楼门前摆一台K歌机,有三四排胶椅子。我找来一个空位坐下,将包袱倚在脚边。
弟五点下班,中间吃饭休息半个小时,晚上要加班。我在天河百货等了一个多钟头,看着人们来来往往,看的累了,也很无聊。弟终于来了。一年多不见,他瘦了很多,眼睛深凹,一米七六的身体瘦成了一个衣架子。我们以这样的方式久别相逢,一股温热伴着酸楚的滋味顿时涌上心头,差一点流出泪来。跟着弟穿过六约天桥,沿浦厦路一直往上走(这里的工业区分不清南北西东,房屋一般也不是坐北朝南,没有一定规律),从一个卖粮食的档口拐进去。这是一片居民小区。楼与楼之间几乎只有一庹长。转过几条逼仄黑暗的小道,弟停留在一间类似杂物室的小房前,掏出一枚光溜溜的钥匙开门。房间小的让人难以想像,一盏光亮微弱的灯泡羞涩地照着弟弟的一切家当。一张单人床将屋子占去五分之四。一个巴掌大的床头柜上摆着两罐饮料和一卷纸巾。想必那些衣服杂物统统钻入了床下。这完全不是电话里描述的样子,外面的世界竟是如此狼狈。我有些难过地看看他,往床底下塞进我的包袱。弟领着我吃饭去了。一碗米粉里飘着几根生菜,三两片瘦肉和猪肝。这是我第一次吃米粉,弟说这里的人们常吃,还有干炒的。安顿好我,他加班去了。
我倒在小黑屋的单人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想着消瘦的弟弟,想不太乐观的明天,想着想着还是睡去了,毕竟一路颠簸,有些累了。
弟七点半起床,洗簌,吃早饭,八点打卡上班,到很晚才回来。我还来不及熟悉周边环境,就收到弟转来的消息:他们厂招工,除了一些含技术的工种,还招仓库管理员。我顿时来了精神,问弟具体信息。弟告诉我,他明天找人帮我做一个高中毕业证,拿到证后再去面试。
办证的效率真快,第二天晚上就拿到了,心却发虚,跟弟说出我的担心。弟说不用怕,好多人都没有真的,一定要装得理直气壮。
厂招工处的门前站满了人,手里握着笔和毕业证书,有人沉默,有人交头接耳。我则像做贼一样将证书藏入口袋。大约九点,招工文员拉开传达室的窗口,吩咐我们排好队进行面试。
第一关其实就是问答题,有问必答。文员问我为什么来深圳,我说深圳有工厂,可以找份工作。她问我以前做过什么,什么学历,婚姻状况,我一一回答,只是说到学历处有些支支吾吾。下午三点宣告正式面试人员名单。等待有时是一种煎熬,尤其是这种不自信的等待。
到了下午三点,东泰厂大门口,一群顶着太阳的人心急如焚地等着那扇窗的开启。
文员念到最后,也没有我的名字。我身上顿时没了力气,到了晚上将这个不好的消息告诉了弟弟。弟说,这有什么,找工作之常情。让我再去试试,人那么多,文员不一定还记得我。
我再次来到厂门口的时候,那文员问我怎么又来了。我说很想拥有一份工作,而且很喜欢在东泰厂工作。到下午三点的时候,竟听到了我的名字,当时真的好开心,像是被惊喜击中的梦中人,恨不得马上见到弟弟。文员可能是对我的回答比较满意,而忽略了学历的重要性吧?
然而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面试第二关是做试卷。有一道题,我至今记忆犹新。26个英文字母倒着写。这道题真的让人为难。快要交卷了,情急之下,我从相反的方向将26个字母正着写了一遍。笔试侥幸通过,找主管过面试最后一关。
主管说,我们这里的仓管员做最脏的活儿,领最少的工资,甚至要倒各种垃圾,工资三千都领不到。我说不怕,我会好好干的。主管是广东人,说话摇头晃脑,根本不拿正眼看我。最终还是没有录用我。我不知道自己哪里让主管看着不顺眼,也不知道当一个普工为什么也这么难?一起一落,我竟铁了心,不需弟弟鼓励,第二天我又来到东泰厂,心中有了一股不进东泰不罢休的犟劲儿。最后弟弟找到他们品管部门主管,联系到物料部主管,我才进了胶料仓。事后弟请了他们主管吃顿饭。我只想和弟一个厂上班。
二
胶料仓真的是物料部最累的仓库。胶料50斤一袋,一卡板40包,刚好一吨。我们每两天从货车上卸下二十多吨的胶料,然后分门别类地入到仓库,摆好,放好,登记好。搬胶料是我们主要的工作,每天汗流浃背。班长是广东人,比我大几岁,性格温和,每次都带头搬胶料。班长经常说,年轻人吃点苦不怕。我们几个人都管他叫毛哥,他不姓毛,叫俞国春。每次我们工作上出了差错,他都帮我们摆平。虽每月多出几百块钱工资,他的辛苦付出我们几个都看在眼里。
胶料仓里的几个兄弟,我都还记得他们的名字。石华兵,湖北黄石人,我最好的朋友,幽默,喜欢唱歌;严俊,湖北恩施人,喜欢搞小动作,也给我们带来过很多欢乐;邹响亮,湖南岳阳人,幽默风趣,我们喜欢找他寻开心;揭育宁,广东揭阳人,做事认真,也喜欢较真;阿奎,广西人,性格有些孤僻,喜欢偷懒但脑子聪明;廖生,四川人,驻胶料仓的品管大哥,做事认真到极致,讲话喋喋不休却不得要领,但我们都很尊敬他;蒋保学,山东人,长得清秀,如女子,喜欢鼓捣头发,是来料QC,大多时间跟我们一起,我们把他当成了胶料仓的一员。除了廖生和蒋保学,一有货柜车来,我们全员出动,一边搬料,一边大合唱,毛哥则默默做事。我们听进了毛哥的话:年轻人有的是力气,吃点苦又怕什么。
有一天,毛哥被主管叫去训话。他回来的时候紧绷着脸。没过多久他就写了辞职申请,后来离开了。有人说毛哥太好说话,没有管理威严,老大才不重用他,在东泰已经干了六年,还是一个仓库班长。毛哥委屈,离开或许是对的,记得他走的时候,妻子阿莲已隆起了肚子。
毛哥离开那天在胶料仓走了一圈,六年时间,用青春和汗水换来的竟是一次毫无挽留的离开。我们互相说了一些祝福的话。毛哥走后,换了一个班长。我是第三任班长。只有几个月的工龄,又没有管理经验,有些同事不服,不听我工作上的派遣。组长和主管找我谈话,让我不要每次都自己做事,而不去叫他们。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清楚走的是毛哥的老路,于是也写下辞工信,离开了这个让我费尽周折而来又让我无比烦恼的工厂。
在工作中,一直支持我的好兄弟阿兵,成了我人生中的知己。他老家黄石离我们信阳不是太远。那些患难的岁月,我们真的是携手并肩地走过。
没多久,弟弟也离开了东泰,去了坪山教电脑课。
三
阿兵说,你走我也不干了。我们同时离厂。主管说我没有职业道德,任他说去吧,那时他已安排好自己的老乡接替了我。阿兵和我先后进了康乐路的光台厂,他当了品管,我继续做仓管员。我们每天下班都在一起。那时阿兵已认识后来的女友肖冬,品管部的一个湖南女孩。肖冬说我们俩形影不离,快成了一个人,她的意思我懂,是我的好兄弟陪她太少了,小姑娘嫉妒了。我劝阿兵多陪陪她,阿兵摆出一副大男子模样,似乎在表态他是一个重友轻色的人。我们两个瘦高个同时被厂里选为篮球运动员,下班一起训练,摔倒了互相搀扶,最后我们捧着各自的奖牌,在一起吃庆功宴。我参加中秋晚会表演唱歌节目,阿兵在台下为我加油,安慰我没得奖不是唱的不好,是没有唱歌经验。我先离开了光台,阿兵和肖冬的关系越来越紧密。两个人终于谈到了以后的婚姻大事。肖冬家都是女娃,父母绝不同意她远嫁湖北。阿兵也很难为自己做主,做一个上门女婿。最终两个人好离好散,互道珍重。看着小我八岁的阿兵为这段没有结尾的爱情纠结和难过,我也替他愁肠起来,他迈过这个坎需要一些时间,可我不知怎样去安慰。这样的爱情故事,在工业区里有很多。也有很多两地相恋的人,组成了家庭。阿兵和肖冬算不幸的一对,两个相爱的年轻人,只好在心底记住彼此,互相祝福。
阿兵离开光台的时候,我已不在六约。我去六约找他,和他一起去罗湖找工作,从罗湖又到福田。市里的工作更难找,我们最后还是蔫不拉几的回到六约。我因病离开了深圳,阿兵在那里打了两年工后也回了老家。至今我们已有十五年不见。他的血糖高,家有一儿一女,开长途汽车为生,生活过的也很艰辛。我们有几次相约见面,后来都因为一方有事而未能如愿。
四
离开深圳我又去了石家庄找二舅。二舅帮我找了一份工作:帮一位远房舅妈卖袜子。舅妈是当地人,家里不缺吃穿却闲不住。她的顾客都是各单位的妇女和女孩,我主要是背袜子。从南三条进货再背到各单位。舅妈说服那些女性来购买。也有一些老顾客。看着那些女人们拿着薄袜扯来扯去,讨价还价,我始终是难为情的。不过舅妈付我工钱很现,一天一结,从钱包里抽最新的票子给我。渴了,给我买西瓜,还管饭。
没多久,家里兴起了养猪热。在父亲和大舅的劝说下,我不再帮舅妈打零工而回家乡养猪。父亲拿出大半辈子的积蓄和东拼西凑的钱供我创业。辛辛苦苦地养了四年,抵不过猪病的侵袭,抵不过欠债的压力,最后抛下一片空荡荡的猪舍另谋生路。这段经历,我在一篇文字里有详细的描述。
五
十年之后,创业失败的我又来到深圳宝安谋生。弟弟先是在这里开电脑培训班,后来做了网吧生意。有一天,我跟他说,再去六约看看吧?
从横岗大厦下车,我们一路步行往六约的方向。我用手机记录着曾经走过的路和路边的建筑。有些已换了模样。龙州百货从外观上看没有多大变化,还是那座老楼。我和工友曾经在三楼唱歌。那上面有过我们的欢声笑语,也有我们疲累之余的闲淡影子,还有很多年轻的故事。从龙州百货到我们那个厂子经过龙塘村,龙塘村有间饼屋,那时我是常客。一个蛋糕卷一块钱,贵的才卖一块五。老板娘招呼了我。蛋糕卷卖完了,我要了一块夹心蛋糕,很大的一块,两块五毛钱。看来,十多年了他们仍坚持平价经营。他们对面的川菜馆已变成了小超市,其它的店面我都不再熟悉。和老板娘说了几句话,我的蛋糕也吃完了,我们要去原来的那个厂子看看。
光台厂在康乐路。十年前是康乐路上最大的电子公司。我问了一位路人,他说不知道有什么光台厂。接着又向几位路人打听,大家都是摇头。抬头一看,厂区指示牌上没有光台两个字。难道厂子倒闭了?但我还是想问个究竟,于是走向一个厂区的保安亭,向值班的保安大哥打听光台厂。他说可能还有这个厂子,你过去看看吧。
工厂风光不再,门牌的字迹斑驳,招工栏上的广告东倒西歪。我呆呆地站在大门口,好像再也回忆不起什么。
浦厦路的东泰厂也是我曾经撒过汗水的地方。原来的厂成了旧厂区,叫B区。浦厦路也扩宽了很多,街边的店铺崭新明亮,再也看不见那家潮汕糖水店,也没了河南的牛肉面。商场大大小小建了很多,沃尔玛那座大楼估计有二十层那么高。通往对面天河百货的六约天桥已拆除了,路人在宽阔的马路上等绿灯。总之变化让人惊喜,也叫人失落。街上行人的面孔都那么年轻,像我十年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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