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唐河拐了个弯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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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我到恒山南麓唐河支流蚂蚁河畔教书。
临行,父亲叮嘱:“好好教书。别误人子弟。得对得起良心。”
学校连校长共9位老师,语文老师兼教政治地理课,数学老师兼物理化学生物课,我代两个班英语兼两个班历史。早晨土豆稠粥,就咸菜,中午馒头就土豆烩茴子白,晚上玉茭面搅块垒或搅糊糊就咸菜,曾从腌菜缸捞出过死老鼠。我很快熟悉了繁重有趣的教学活动,也很快厌倦了这种单调机械生活,课余到校外瞎逛,百米小街,老人圪蹴着唠嗑,时长了知道老人说什么。飞车到十几里外的小镇溜达,吃飞食青年留大分头戴军帽,穿军绿喇叭裤,蹬高跟鞋,提四喇叭录音机招摇而过,我模仿着装备了那套行头,吃飞食青年就来合并同类项,一块爬山,长城蜿蜒于山上,我们攀缘石头墙,乱扔墙石。发现地洞,下去寻宝,借手电微光摸索前行,合力推开道道铁门,拐过无数弯道,选择岔开巷道,看到墙上“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标语,明白这是备战山洞,扫兴而返。徜徉于金庸“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的快意恩仇世界,恍惚自己飞马荒野古道,击剑雪峰海滩,醉酒客栈楼头,在春院闺帷旖旎,剑气罡气脂粉气羁绊我的双脚,陷入虚幻境地不能自拔。同事李从城里租来套《笑傲江湖》,周末不回家,他看第一集,我看第二集,傍晚起来找吃物,血箭从鼻子喷射而出,看着褥上的血扇面,恍惚令狐冲一剑刺瞎15位高手眼睛喷出的血。与信用社朋友开保险柜拿钱上手枪,到野外放枪练胆。电视上看到一款米色夹克衫,同事李去北京,央求李买回,穿上招摇。周末,父亲说,看看你穿得多花哨。咱家可没吃飞食的逛鬼。得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多向寿山叔求教。
嗯?
我俩一块教过书。都没泪坨人,他西湾,咱东湾。
老师们说他,一山野匹夫,还每天读报关注天下事,还每天洗澡,就一异类。
父亲嘿嘿笑,他们还不是偷学寿山看报洗脚?咱山湾人,骨质自带坨骨力,自带坨沉积水之澄清。
我强迫自己钻进教材作业。
1983年,县里评选教学能手,我想参加,向父亲证明我不是逛鬼。老师们嘲笑白眼,寿山师鼓励我“年轻人就得有想法。”我底气陡升。临行,寿山师托我给他儿子春杨捎10元钱。
担心误班车,一夜没睡稳,摸黑起来到公路乘车进城,8点半报到,抽题:havegone与havebeen区别,窃喜,这内容有难度有挑战性,可施展拳脚。备课半小时后开讲,县二中学生对答流利,10点结课,旋到一中给春杨送钱,按排号门号找到宿舍。推门床上探出几颗鸡窝脑袋,光脊斜陈床架。听我说了来意,脑袋挨着缩进被筒。“人家在教室学习”。揶揄?嫉妒?我心一凛,一酸一悲。一同学笑笑,“教室第一排中间那个。”
推开教室门。嗬。掏空三间高大房的教室,纵八横十几排课桌挤得空间逼仄,孤零零一人伏案写着什么。渺小与空旷的对峙反差震撼了我,胸中陡地掀刮起排山倒海的风暴,激荡起抟扶摇直上九万里气势。
这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倒海不复回”气势?是钱塘江海潮之气势?还是蒙古铁骑横扫沙漠的气势?
等着赶车回山,抬脚入门,问,你是---春杨?
春杨缓缓扭头,眼神没离书本,嗯?春杨眉眼酷肖他妈妈龚老师,只是脸庞削瘦,眸射精光让我一震。
康老师捎了钱来。
春杨奓着头发。憨憨一笑,噢。起立接钱。
我笑笑,虚按手掌阻止他起立,说,我走了。你学习吧。
出门,竟流了泪。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块土地爱的深沉。我为什么流泪?自卑我偏安一隅?羡慕春杨有机会在此攻读,陶醉书香?敬佩春杨孤独坐得住冷板凳的定力?羞愧我荒度年华?
疾步车站,购票回家。心慌慌跳。
那时代青年喜看歌书,喜欢在笔记本抄格言警句。我抄唐太宗的“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拿春杨周日伏案读书镜头做镜鉴,对照我的浪荡。
镜头像鞭抽打我,教我自新,催我飞转。
我静心收听“英语讲座”。慢慢懂了发音规则,懂了句子结构。讲解细腻但碎片化,我的知识形不成系统,就订阅英语期刊,期刊探讨一个个具体问题,我的知识还行不成系统,设法买了本薄冰的《简明英语语法》,慢慢读进去了,弄清了英语句子与汉语句子结构异同。
1984年,春杨以全省第五成绩考上北大,轰动恒山区域。这事成了家长教育孩子的不二榜样。我向寿山叔祝贺,他淡淡一笑,说,谁努力也能考上。第二年,寿山叔说,要啥书让咱湃湃(春杨乳名)给买。我说想买本许国璋的《实用英语语法》。几天后,寿山先生递我此书,急展阅,封二春杨手书:购于北大。康春杨八五年。字潇洒不羁。脑海浮现一儒雅学子挥毫镜头,春杨挺起一棵抽条杨树。内心又激荡起抟扶摇直上九万里之气势。我呆山旮旯三年,不努力得老死山沟。我得走我的路。路在脚下,只能读书,我用可怜的工资订阅许多文学期刊,学习高中知识,准备参加高考。
85年暑假,到小镇办事。骑行西峪沟公路东行,蚂蚁河在旁陪伴奔腾。到小镇时,我进小镇,蚂蚁河绕镇北汇入唐河奔腾镇东,河水滋润本地特产香果。办完事出小镇南路口,看着果园累累压枝,我陶醉满耳河水涛涛声、满鼻果香、满眼绿色中,突见春杨与几位青年指点山峰唐河说笑。春杨穿雪白衬衫,清清爽爽,笑声琅琅,干净明亮,就像春天白杨树挺拔。
捏闸减速,想下车问候春杨。万一春杨不认识我,多尴尬!他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突有人插杠,同学笑话他竟认识我这样的土包子,给他带来尴尬怎办?踌躇间,用力蹬车绝尘而去。心泛酸水。羡慕?不甘?春杨是天之骄子,有资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我该拿春杨做砺石。我听到“嚓啦。嚓啦”磨刀声。
第二年,我参加师范考试,轻松过关,但被人告状,说我一个什么考试不合格。
第三年又被告状,说没有教师资格证,调查阶段,录取已经结束。
我心灰意冷,回到以前那种潦倒状态,甚至一度准备辞职,离家出走。
91年,寿山师说,省里决定从民办老师中招考师院学员,“你参加哇。百发百中。”寿山师张合的嘴,幻化成春杨的嘴。脑里再次掀起排山倒海风暴,激荡起抟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气势,且越旋风圈越大越快越高。
那年,因为山高路远,我赶到县里时,已过了报名期。这事刺激我,更坚定我离开大山的决心。
92年,我怀揣师院通知书,疾驰过小镇南路口,脑海突显在此邂逅春杨情景。泪水再次涌出。胸中再次掀起排山倒海的风暴,激荡起抟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气势。
这种风暴气势就像竹节,空空过几年就凸出一硬节,硬节收束一段庸常过往,积聚硬气凸出,刺激内心。
95年师院毕业时与恩师胡懿安先生话别,甫进胡老客厅,四面书阵劈面夺来。“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原来真有!胡老可是自书满架,偃仰啸歌啊!
胡老给我留言:书拙作《咏菊》赠道衡同学:
泼墨丹青也费描,花中唯见此卿豪。
空濛紫雾回廊月,潇洒流云卷地涛。
十丈珠帘香渡暗,千房萤火焰飞高。
新诗百遍闲吟罢,谁夺长安貂鼠袍?
哪能当得起菊花?哪有“夺长安貂鼠袍”之雄心?看着“潇洒流云卷地涛”,胸中荡起1983年那排山倒海风暴,激荡起抟扶摇直上九万年里之气势。
那年秋,我开始新的教学生涯。城里学校教学活动紧张有序枯燥,我熟练操作后,发现流行的教学模式反教育本质,愤而摸索自己的教学模式:以作文促进阅读,引导养成独立思考能力,再返回刺激作文。
学生会阅读,形成独立思考能力了,还需我们喋喋不休?
寿山先生参加我的婚礼,祝福我,说春杨在北京工作生活如鱼得水。我胸中掀起排山倒海风暴,激荡起抟扶摇直上九万里之气势。
送寿山先生毕,仰望恒山主峰,滔滔河水咆哮声,吸引我体悟唐河。
唐河发源恒山108峰之一戗风岭,蜿蜒南流,一路汇聚沟水,到达小镇已成奔腾浩瀚之势,流灵丘,过河北保定市涞源县、唐县、顺平县、定州市、望都县、清苑县、安新县,在安新境内汇入白洋淀,入大清河,最终汇入海河。戗风岭北水系汇聚恒山水库,从两峰间泻出,汇入浑河,向西走桑干,汇入永定,也汇入海河。起源一山的两姊妹,一南一北逶逶迤迤华北广袤大地,最终拥抱。
恒山黑花岗岩、煤炭与白磁土、膨润土是阴阳鱼两极,唐河就是切分线。
豪气陡发:我得改变行路方向了。
观察学生写了小说《颜色》,发《都市》主编哲夫先生邮箱。寒假第一天,与舍友采买年货,提溜着鸡鱼走着,“咕嘟”短信提示音响:请看邮箱。舍友是信息技术老师,回校开电脑。杨新雨先生回复:主编转来《颜色》。今天务必校好发来,明天就送印刷厂。我不愿打扰舍友,回村找电脑,不是没word软件,就是没网络。终于找全,校对发去邮件已凌晨2点了。
我笔名就是滋养我十年的,唐河那条支流名:蚂蚁。
06年某夏晚,伫立大连到烟台船头,虚空逼压我,要把我挤成齑粉。海岸点点灯光,朦胧微弱,水势咆哮声收回我的目光,陷入黑暗虚无。就着船上微光看,船头镬开海面,激荡白浪吞噬黑暗,船两翼海浪汇聚船尾回旋,莽龙翻滚挣脱黑暗的陷害。脑掀起风暴,“哗”地蒙太奇到当年,胸中再次掀起排山倒海风暴,激荡起抟扶摇直上九万里气势。
第二天,登上青岛市中心山巅电视塔23层挑台上极目大海,思路再次掀起排山倒海风暴,激荡起抟扶摇直上九万里气势。
我的散文小说在文学刊物上留下蚂蚁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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