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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角地(再修版)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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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弯角地是包产到户后,集体分给我家的包产地,一条小河的上方,一座山的中间,在太阳落山的西边。太阳落山时候的弯角地很显眼,村里其他地方都暗下去了,只有那座山那片地是明亮的,柔和的橘黄色的光笼罩着。那个时候,要么母亲,要么我,要么我和母亲,会去一趟弯角地,去摘菜去扯猪草有时候就是去看看地里玉米的长势。走快了十分钟,慢走十五分钟,慢走是因为背了一背篼的猪粪,快走是因为肩上只扛了一把锄头。

    叫“弯角地”,是因为那块地的形状——地块自山脚慢慢地向上向外延伸,到了山腰,又缓缓地向内向上收回,远远望去,就像一只水牛角。有人提起“弯角地”,我就会想到那块地里长得瘦高的玉米,玉米杆上缠着的豇豆藤,树干黑粝的核桃树,还有在地里忙碌的母亲。

    经常提起弯角地的,大半是母亲。她说,走,去弯角地,看看黄瓜熟了没有,熟了摘一些回来。她还说,快去,到弯角地去看看豇豆老了没,摘一些回来炖腊肉。母亲说话的对象是我,大人很忙,家里需要的菜蔬,只有让孩子去摘。我离开村子前,母亲的话是生硬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式,当我拿着一纸通知书准备离开村子时,母亲的话变了,有点像商量有点像乞求。我盼着母亲温言细语地和我说话,但是当她带着不好意思甚至是讨好的神情对我时,我心里有了一股火,大声嚷,又喊我去,就不去又能咋了。我没有和母亲对视,我怕迎上的是一双无助的眼睛,嚷完,抓起背篼肩上一跨出门了。我没有听身后母亲的叹息,懒得听,我宁愿她还是那个强势的跋扈的母亲。

    还是去了弯角地,在我准备离开村子之前。背了个空背篼,慢腾腾走,边走边想一些事,和母亲有关。那几年,明里还是暗里,我都要和母亲对着干,她让往东我偏要朝西,她喊吃饭我说作业还没做好,她说把锅碗洗了我端起一盆衣服往门外跨。去镇上读书,母亲没有送我,她托付小七的母亲把我顺上,小七和我同班,同寝室,后来又同床。小七的爸爸是乡里的医生,她妈也是半边户要种庄稼养猪喂牛,但是她陪送着她的小七去了镇上的初中。报名很简单,铺床也很简单,一切都安排好。走到寝室外面,小七的母亲要去买一些生活用品,小声问我,你那个来了没有。我莫名其妙,啥子,哪个来了没有。她笑了。九月初的校园,寝室窗外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我们站在树下,小七的母亲笑得很好看。看了看小七,又看了看我,她说,傻丫头,不急,有早有迟。小七母亲问的是关于女孩身体生长、发育的秘密,我的母亲没有告诉过我。小七偷偷晾晒了小小的内衣,就像她的母亲一样小声地告诉我,女孩子得穿小衣服。我想,我的脸肯定红了,不是不好意思,而是这样的事我也是一个女孩子,居然不知道,我的母亲居然没有告诉过我。去弯角地的路上,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几年前的这些事,我感觉到胸腔有一股东西涌动,眼眶蓄满了泪水,到了弯角地的老核桃树下,才任由她们来。

    去弯角地要经过一条小河,河面不宽,即使是夏季,河水也只有一只竖立的手掌那么深。水底青色褐色白色的石子清晰可见。那条河的水清凉无比,几步就哗啦哗啦地蹚过去。小河边有举着浅蓝小花的一种草,野山药的藤蔓爬得铺天盖地,肥大的折耳根散着泥腥味。有一次蹚水过河,我看见一条棕色小蛇摇摆着细长的身子从我的脚边晃过去,吓得我战栗,心里狂跳着再寻,那条小蛇比我还怕,早已经不见。

    九月初上了弯角地,玉米苞已经很饱满,淡黄的玉米须长得胡子一样黑,几根老黄瓜匍匐在我脚下。坐在核桃树下,双手托腮,眼睛直直地跑往前看,看不了多远,玉米杆铺排的绿色挡住了我。树下,一堆堆黑色的核桃壳,十多天前核桃已经打下卖了钱。母亲男人一样拖了一条长长的竹竿,爬上核桃树的树干枝丫上,一竿一竿敲核桃。核桃叶和核桃一起落在树下的草丛里,她又握着镰刀,扒开草丛,一个个地寻。汗湿的头发一缕缕粘在额头上,她说,在我上学之前,要给我买一块手表。

    我看见过母亲二十岁的照片,那是一张和父亲的合影,年轻的母亲很好看。我离开村子那年,母亲才四十岁,皮肤干燥,身材瘦弱,虎牙成了龅牙。有时候我会有一些难受,她一天都在忙,家里地里,实在忙不过了才让我帮着做一些事。我应该多体谅母亲的,养了三个山娃的半边户母亲有很多不易,我和她说话总是很冲,没有一点柔和气。我也不记得是否在母亲面前提起过要一块手表,但是母亲带着我一起去弯角地打核桃时,她说,卖了核桃给我买一块手表,比刘二娃腕上的表还好看。

    弯角地一侧的山梁有一片竹子,村人常砍了那些竹子来编背篼、筲箕、簸箕,我和刘二娃一起在那里放过牛。刘二娃和我同岁,小学我们一起读了好几年书。暑假后开学,学校要求每一个学生带上扫把,我和刘二娃一起去放牛,一起砍竹子扎扫把。最后一次,刘二娃已经开始逃学了,他常常一早背着书包出门,学校里却看不见踪影,放学时候又会出现在回家的路上。老师指着空座位问过我。我摇头说不知道。最后一次和刘二娃一起砍竹子,我拿了一把长弯刀,有点重。搂住竹子挥刀。那一次,刘二娃没有帮我,当我扬起刀砍时,他还恶作剧地咋呼了一声“蛇”。刀落到我的左手上,砍到中指了,我没顾上疼,扔了刀大声喊,哪里有蛇哪里有蛇。刘二娃坐在地上哈哈大笑。知道上当了,才感觉到手指上的痛。中指的指头好像垂了下去,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我攥那个下垂的指头,血顺着指缝往出冒根本没有停住的意思。举着给刘二娃看,说,看,我把手砍了,没有一点怪他的意思,手一松,那根指头又垂下去了,半条胳膊都覆满了血。刘二娃吓住了,他从地上蹿起来,又蹲下去抓起了一把土埯在我的伤口上,撕自己的衣服,从领口往下撕,“唰”的一声,很响,他让我扶着,用那截布缠了很多圈,勒得很紧很紧。我说,我不会给大人说。那天我们家的牛是刘二娃帮我赶进圈里的,关好了圈门。

    刘二娃小学没读完就辍学了,读不读书村里很多家长都不在意的,有时候装模作样地吼几声就算了,心里巴不得少一个念书的多一个做活的。我继续读书,刘二娃去了城里,回村时,骑了一辆自行车,袖子挽得高高,露出一块手表。村里的大妈媳妇围着刘二娃转,说他出息了会赚钱了。阳光下,自行车和手表都泛着金金的光。我没理刘二娃,他也没理我,我还以为他会问问手指,可是没有,看都没看我的手。母亲也看到了刘二娃腕上的手表,她说,好看,戴上手表也像个读书人了。当我考上了外地的学校准备离开村里时,母亲就说了,卖了弯角地的核桃给我买块表,比刘二娃的那块还好看。

    母亲确实给我了一块表,生铁一样的颜色,圆圆的表壳,旁边一个可以上发条的旋钮,还有可以折叠的表链,套手腕上,凉悠悠的。母亲端着我的手看了又看,衣袖抹了抹,笑了,很满意。我并没有像母亲那样的高兴,有没有手表对我来说不重要,面对母亲的关心,我居然有点心酸。

    弯角地脚下就是一条土路,这条路贯通村里村外,在地里就可以隐约听到路上的说话声和偶尔响起的自行车铃声。母亲的声音很大,我放学经过弯角地,她会扯起声音喊我的乳名,告诉我,锅里的饭和菜都还是热的,赶紧吃,吃了背上背篼到弯角地来找她。我懒洋洋应一声,晓得了。母亲很不满意,又大声地追喊,听到没有,莫耍了,饭要冷了。非要等到我高回一声,晓得了。母亲就像背后有一双眼睛,透过密密的玉米丛,看得到路上放学回家的我,我刚走到弯角地脚下的路上,她的喊声就响会起来。

    外地上学后,去弯角地的次数少了,坐在教室里,我有时候想起正在地里忙碌的母亲,渐渐地开始想念她,想念弯角地的一切。地里的玉米,清脆的黄瓜,山脚下静静流淌的小河,还有母亲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清晰又模糊。

    母亲是个好强的人,不轻易承认自己做错了什么,那些忙碌而辛苦的日子,她也没有和我坐下来和颜悦色地说说话,告诉过我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直到我也当了母亲,有了一个小女孩,我们才会因为一些琐事有了一些交流。那时候去弯角地大多是因为好玩,小女孩是个活泼的孩子,她在地里看见黄瓜花就摘掉,看见暗红色的玉米杆就上去踢,当我吼的时候,母亲会劝我,多一些耐心,多讲道理。母亲边说边整理被小女孩弄得歪斜的玉米杆,她说,她年轻的时候脾气不好,家里事多,没几个时候是顺心的。母亲慢慢地说,我静静地听,小女孩又去剥核桃树的黑皮了,我和母亲都注视着她,没有再吼。

    我看着眼前的小女孩使劲地掰核桃树皮,母亲还在絮絮地说,轻声地说,她没有看见我脸上的泪水。我喊了一声小女孩,对她说,这片地是外婆的,核桃树是外婆的,玉米杆和黄瓜都是外婆的,要听外婆的话,不能搞破坏。小女孩子嘻嘻哈哈地笑着,沉浸在这片地里所有事物的好奇里,回我说,晓得啦,都是外婆的,你也是外婆的,我也是外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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