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荷花与白玉兰
桃花,荷花与白玉兰
文/周会开
一
那是不是一场风暴,疯狂的,肆意的,毫不留情,甚至彻头彻尾自私自利地席卷过人的心脏。在熟睡的夜晚悄然而至,以急促的敲门声和大地无尽的咆哮来回应——爱情来了。
桃树花开两朵,结两粒果,也有两粒连体的,必然花开贞烈,果熟落地也要生死相随。
见过并蒂莲,绽不多日便谢了,结不结果反而无谓,夏天里招蜂引蝶,有人扛着长枪短炮摄去精魂,也未尝悟得通透。兀自端着形,以为出了神。
在老家,野藤攀绕大树,以为纤细无力,风雨多年,藤未如树的粗壮与挺直,却将自己深深地镶嵌入树的身体。盘旋而上的螺纹线条,像农村女人缠绵、贞烈的性子,较着使不完的劲,一辈子举着自己男人把眼光深入天空。
……
这样想来,便觉什么都似爱情,村头的狗吠一声,村尾的狗应一下,村子便缠绵出浓烈的爱意,距离与时空是种屏障,也是一种传递介质。在我儿时,老屋那一疙瘩地,独我小男生及五六个女孩子,常聚着办家家酒。用泥巴、河蚌壳、野果子做一顿佳肴,小野花、荷花、偷谁爸妈结婚的胸花,编成花环,趁月明星稀,偷偷举行一场婚礼,跪拜伙伴,跪拜夜空,向黑夜深处一切缠绵的爱情致去纯真的笑,笑声与多年后成人婚礼遥相呼应。记得那块地旁有个河塘,塘心常跃起大鱼,扑通、扑通,一旦鱼群喧闹起来,我们总是要散的,听说河塘淹过一对殉情男女,青马竹梅的一对。
我有个姑姑,木棉花般的笑,阳光落下来,双眼会迷离,像晨雾里闪现的人儿。那年夏天,约了朋友,有个暗生情愫的男孩邀她游船,荷叶田田,淡妆浓抹,清水倒影出另一个世界,几只船飘摇着。他们戏水打破了水镜里的双重空间,混沌的、纠缠的,在一阵狂乱的挣扎与呼喊中,船用乌亮的底维系着对水的敬意,却自私地扣住即将绽放的爱情。我姑姑像一朵被暴雨打下的白玉兰,死静地躺在河岸,那个男孩睁着双眼朝我姑姑看,直至有人用手轻轻抹下。亲人哭声如雷,谁曾想,花已开了一半,亦或含苞待放的时节,竟临寒冬凛冽。我祖母后来说,她梦见了两条花蛇,它们缠在一起,须臾,便朝河岸游走了,头也不曾回一下的。
在姑姑遗物里见过一幅画,只开一半的桃花,竟如火如荼,放肆张扬它的红,似要将整个春天霸占,也容不下自身的绿点缀其间。她画阳光、画风、画流云,画一只殷红的鸟,饮这画上八百里桃林,而且,是一饮而下。
我见过一饮而下的爱情吗?大抵忘却了。
二
树上的桃花会不会为了河塘里的荷花一跃而下,时间会给答案,它妄图操纵一切,却也不尽然。
我十岁以前。叫荷花的少女穿白裙,月亮般隐在水柳旁,波光粼粼。她等着长一双桃花眼的少年。我在镇上见过那个少年,似春风拂面,牵着荷花走过熙攘的时光。他们笑着迈进大学,一起高抛学士帽,在缥缈的岁月里,我将他定格成歇在荷花上的蜻蜓,安详,深情如火。只是后来,荷花到少年家,又独自回了村,少年赶来,带着希望与绝望。他不知荷花只懂沉静地绽放。那天傍晚,夕阳烧红了一切,包括人心,红得如此透亮,清晰。少年站在水柳后,阴影笼罩,月光升起时,他退到树影下。
但汽车灯能让人现出原形,光射出的光更白,更刺眼,让人迷蒙,遮蔽目光所及之处。少年说,出国两年便回。荷花知道,北国的风刮到太平洋,不再是风了,是刀片,割肉如泥。
荷花说——好!声音拖的细而绵长,像远去的两行汽车尾灯,一个感叹号,一个问号。夜色无法答复,谁也无法感慨,我躲在草垛后看荷花,夜色太大,大到她无处藏身时,会像一朵褪尽花瓣的莲,独自沉淀着苦。
她说,少年的梦与她无关,而她把梦种在了少年的桃花眼里。
只是互相忘了自己,不到两年。很近,也很远。
油菜花结籽出油后,荷花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那个在她耳边窃窃私语的男人走起路来也是窃窃私语,像荷叶底下潜伏的乌鱼,一旦水面动乱,他会高谈阔论,声音尖锐地穿过村子,鸟会飞走,猫也会藏起来。荷花是在那时纵情释放自己的。她同高大男人喝酒,笑得肆无忌惮,灯光迷离,她穿着露背吊带对我笑,双眼呆滞无神。似八万平黑云骤然聚集,摧得我失魂落魄,为那只歇在荷花上的火红蜻蜓。
男人不是蜻蜓,他藏着一个影子。他会在树影下勒索钱财,在撞见我的目光后,手会像一朵绽开的花抚在学生头上;他会躲进桥洞赌博;搂我没见过的女人进酒店。但他笑起来却阳光,像桃花,像沾了蜂蜜的饼干,能诱惑少女的心。我偷偷将一切告知荷花时,荷花说,他们即将结婚。泪流得悄无声息,也很倔强。像一场铺天盖地的的暴风雨,疼痛的,肆意的,毫不留情。
这不是办家家酒,这是婚礼,红红火火,鞭炮炸得头昏目眩,我眼睛也揉红了。荷花穿白色婚纱,亭亭而立,说耀眼她就多耀眼,说淡雅她就多淡雅。她是河塘的眼睛。我后来一闭眼就遇见了流泪的荷花。我看着他们拜天地、拜祖宗后送入洞房。那天夜里,直到荷花熄了灯,我才踩着月光回去。我一直想着,把鞭炮炸到天亮。
半年后的一个上午,荷花穿着鲜红色裙子黯然失神,男人隐匿的灵魂,肆无忌惮地扑在荷花身上,他扇去的耳光像跑到北冰洋的风刀,那沾了蜂蜜的脸涨得通红,他拿出荷花留存的少年照片,撕个粉碎。荷花只是静,她看到了真相,一切藏在人心的恶暴雨如注,太多的伪善与假装,混战来得急促而决绝。荷花做了个长长的梦,她在伤痛中迷失,得到的是更大的伤痛,像是一朵饱满的莲,不止一粒苦莲心。
荷花是红色的,鲜红的,红得过于艳丽,她得绽放,把所有一切的红抛出去,才能是先前的白。她饮下农药,像饮酒才能记起少年的模样,男人沮丧着脸,不像阳光也不像乌云。我觉得他是河塘里打着浅浅的晕的鱼,与荷塘无关的。荷花死在阳光热烈的午后,几个老妇人褪去荷花的红裙。她悲伤地望向四周,白皙的胴体横卧成一面镜子,看那只歇在荷花上的蜻蜓,很近,也很远。
多年以后,我想起荷花,她轻盈地着着白花瓣又绽成红花瓣,最后迷失在爱情里,悲伤赴死,像两滴坠入河塘的眼泪。一滴落入打着浅浅的晕的鱼嘴;一滴落在浮于水面的桃花瓣的眼里。
三
玉兰花是长在树上的白莲花,离了水,接近天空与阳光,愈发膨胀饱满起来。我站在玉兰树下看肥厚的叶逐渐发黄,一片片地脱去外衣,露出心蕊。我们总试着接近,不曾想年龄会让步子变宽,似条风雨冲出的河流,注视着河心岛,像一粒核,哽咽在青春的喉咙里。
从荆州到黄石,火车大巴成了传递爱情的介质。我恐惧并依赖它,几百公里成为固定值,我试着降低值,譬如买一束花,譬如突然守在楼下,譬如打一个小时的电话。总该有一种辅助消减值的办法,但花期如此,时间不为人左右,却左右着人。荆州城太古旧,气息也是老的,能嗅到陈腐潮湿的青苔味,依附在青砖上,拉着我讲述古老的故事。我邀她听,她说听见了护城河外的车水马龙,她笑,笑起来像冲击波,我哑语,失落哽咽在喉。我这样在古城游荡三年,身上沾满老旧的味道,琢磨一块残缺的砖,独居一间面朝江堤的房子,图书馆里沉思一个下午时光。阳光落进房子,像一朵白玉兰,我便开始数她即将到来的日子,一瓣一瓣,又一瓣。
很长时间,我沉浸在高加林与刘巧珍,以及孙少平与田晓霞悲伤浪漫的爱情故事里,回忆她的模样却很艰难,我无处安放她的位置,就像迷雾缭绕中高耸的白玉兰,它们未必在同一棵树上。她后来清晰地出现在我面前,新潮的花格帽子,圆框墨镜,我没看见她会笑的眼睛,嘴角也未翘起,我走过去,就像她无数次迎向我。她专科三年,我本科四年。时光交错的这一年,我在读书,她在谋生。她说,看不到她想要的。一朵白玉兰需要什么呢,除了阳光与天空,她孤傲地站在我仰视的地方,没有低一次头。
我独自彷徨着走了很长的路,在迷雾蔓延的青春,坚定她的方向并义无反顾,要说有多遗憾那就有多知足。见过决堤的水吗,她便是那堤口,爱得越汹涌,伤口撕裂的就有多大。河流与村庄,本身就是两个地方,要想彼此融入,海平线也该是一致的。我听说了许多,她受的磨难与艰辛,她努力地在接近太阳的地方独舞,使出全身气力让高处的白玉兰饱满地绽放,她依然笑,我看着她笑。
暴雨过后,才知花开凄美,白玉兰落在地上也是绽放姿态,要多固执就有多壮美,偏要把一身的美毫无遗留地释放,才算心安理得。我后来再也没见到她,哪怕再过五十年,我也长不到足以摘下她的高度。
慢慢地,我把自己走成了一个村庄,她将白玉兰种在了云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