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关东
2020-09-17叙事散文朱竹
闯关东山东河北乃至河南一带的农民,为了谋生去了东北,谓之闯关东。我虽然不是农民,但于文革后期去了一趟东北,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谋生,所以也以闯关东谓之。其时,我在鲁西北一所乡镇中学任教,老婆孩子住在镇上一农户家里。家眷为农业人口,不能吃国家平
闯关东 山东河北乃至河南一带的农民,为了谋生去了东北,谓之闯关东。我虽然不是农民,但于文革后期去了一趟东北,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谋生,所以也以闯关东谓之。 其时,我在鲁西北一所乡镇中学任教,老婆孩子住在镇上一农户家里。家眷为农业人口,不能吃国家平价粮,得吃集市高价粮。文革初期高价小麦是两毛二一斤,到了文革后期涨到三毛六一斤。物价涨而工资却不长,这就是说原本是缩水的工资,要进一步缩水,且是大幅度的缩水。此外房费,学费,煤费,衣费,药费,也在随着革命烈火的燃烧逐步地攀升。一毛钱要缩成七分钱五分钱乃至三分钱花,我之生计濒临难以维持的边缘。快过年了,母亲挂念我这个在外边漂泊的儿子,希望我带着家眷回老家团聚。我一下子坠入愁绪的深渊,回家甭说用钱买点过年的东西,就是往返的路费都不能未雨绸缪。尽管老家(北京房山)与工作之地相距并不遥远,仅七百多华里。正值一筹莫展之计,房东的小儿子从东北带回来一则消息,关外物价比关内还糟糕,猪肉卖到三四块一斤,是关内高价的三倍。听罢与老婆于漫漫长夜筹措,决计铤而走险——闯关东。 谁去闯?由我带着儿子去闯,老婆与女儿留守在家。一切准备停当。临出家门前,与房东狡黠的目光对应了一下,表示出一种怯生生的再见。于德州火车站上车,我提着两包猪肉一步步搦了上去。长长的车厢里空荡荡的,儿子跑来跑去格外高兴。儿子想念奶奶,是奶奶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对奶奶的感情非常深厚。然而他只知道是在回老家,不知道是闯关东。更不明白只有闯关东,才能回老家,才能见到梦乡里的奶奶。 夜半列车到达终点站鞍山,车窗外的世界一片沉寂。下车的人寥寥无几,满打满算不过一二十人,皆不奔出站口,于一排排铁轨上横行穿越,无一例外地都在逃票。而铁路执勤人员也体察众生囊中的羞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做任何阻拦。我提着两袋重物跟着那些横越者横越,小儿子不无惊怵地往四下张望,伸手拽住一个重物的袋角,大步小跳地跟着跨越。 选择一处冰冷的街头站立,我教儿子跺脚取暖。片刻,我又把儿子安置于一楼道内以避风寒,并放下一包重物让他守住。我独自又回到那冰冷的原地,期待出现一位买者。今日想来,我把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且是深夜。会给孩子造成多大恐惧与伤害,我真对不起我那儿子,愧对了我的儿子。 终于有位戴大皮帽子的人径直来到我眼前。他向我吐白气,我向他吐白气。在两股白气交织中,很快达成买与卖的交易。要过称,双方都没有称。怎么办?我如实地告诉他是32斤!他摘下手套提了提,掂了掂,放了下去,再把手套戴上。打量了我一眼,又打量了我一眼。眨了眨睫毛,又眨了眨睫毛。我知道他在阅读我这个书生,理解我这个书生。随后就是一声浓重的“嗯呐”(方言 好 是 对 答应之意),其后就付32斤的款,就数32斤的钱!他提着32斤走了,他隆起的双肩表明他有些驼背,提着重物更凸显出驼背的隆起。他在倒手,从这一只手倒向另一只手,重物让他有几分吃力,我后悔莫及没有送他一程。他好像意识到了我站在原地未动,感觉出我在张望他的后影。他站住了,回过身伸出那只戴着大手套的大手,向我挥动,向我摇摆!我的眼眶湿润了,掉下去两滴泪——瞬间变成两个冰疙瘩砸在地面。 我揣起大把人民币急匆匆跑回候车室,去寻找安慰孤苦伶仃担惊受怕的儿子,我敞开棉大衣把儿子裹起来,用以驱赶儿子心灵深处的严寒。懂事的儿子见到我这个归来的父亲不曾说什么,只是眼巴巴地望着我。直到四十几年后的今天,才在电话里道出他当时的惊惧与忐忑。我真是对不住儿子, 我是一个愧对儿子的父亲,一个不称职的父亲,我应当向儿子说一声对不起。是爸爸没有给你一个安全温馨的童年。 第二次提着第二包重物斤走上街头,这回带着儿子。天色已经微明。 刚刚站定一位中年人就走了过来,一伸手就把我手中的重物接了过去,仿佛我与他沾亲带故,是来接我的亲戚朋友。不由分说把我领进他的家。 其家是老式筒子房并不宽敞,且简陋。我坐下去的一把椅子,其腿缠绕着许多铁丝,用以加而固之免得摇晃。随即又进来五六个人,都是他的街坊四邻。把儿子挤得没地方站,大声疾呼地喊着爸爸。那中年人妻子以为孩子饿了,从柜橱里掰了半个馒头让孩子吃,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我,乞求我的允许,我赶紧让孩子接住叫着阿姨向阿姨致谢。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中年男子拿出一把菜刀一个案板,分割那小半扇子猪肉,你一块,他一条,我一绺。随后从门后拿出一杆钩子称,在那里称,再那里算。再其后是一份一份地收钱,不肖几分钟告罄。在这个过程中我成了局外人,似乎是一位与买卖无关的第三者。一切都由那胖乎乎的中年男子处置决断,他手急眼快,干净利索,豪情满怀,仗义执言。在此期间他只看了我两眼,甩给我两句话:第一句告诉我价格是三块五毛钱一斤,还告诉我全鞍钢都是这个价。第二句话(此时此刻我才注意到他的肥头大脸有些许浮肿)是通知我,总斤数是三十二斤半,并问我对不对?! 我跟那中年人说半斤的钱我不要了,那中年人手持从各户敛在一起人民币说道:不行,必须要。你这么远来了,还带着孩子,不容易!我们不能亏你!就在彼此谦让推脱那一叠字钞票之时,被他的女人一把捋过去,顺势塞进我的大衣兜里。看得出来,那是一位干净爽快的嫂子。我带着一份感动与感激领着孩子离开那户人家,于太阳的升起中,我与儿子回身挥手,与刚刚相识的,又不得不永远离开的只有一面之缘的亲人与朋友再见! 一次闯关东除了车旅费饭费外,我净赚了八十元钱。人无外财不富,我第一次感到手头的宽裕,获得一次前所未有的巨大精神满足。要知道再精打细算,要想从自家几十元工资里积蓄出八十元钱来,如同痴人说梦。我用这笔钱看望住在京城里曾经对我恩重如山的二舅,随后乘长途汽车回到老家房山。儿子一头扎进奶奶怀里,一声连一声地叫着奶奶。奶奶搂抱着孙子,拍打着孙子,哽咽着眼角溢出了泪水。自然,那一年过了一个最为富足丰盛的新年。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那该是粉碎四人帮后第一个新年,人们格外喜气洋洋。就在人们言谈笑语中村东头的梁玉聪回来了,他在大牢里呆了四年半,罪名是投机倒把。他把山东昌潍的化肥运到我北京房山进行倒卖,从中获利堪称巨款。听罢先是一怔,后又摸了摸自身的后脑勺,有所释然。因为那大摇大摆腆着胸脯走路的梁玉聪是提前释放出来的,其后还得平反!这位与我握手的梁姓叔叔,指着头顶的日头告诉我,一会儿他就回城里过年!回家问及母亲才得知梁叔叔在城里还娶了一房媳妇!正是那媳妇而不是家里这个媳妇隔长不短去探监! 闯关东,多少年来世上只有三个人知道,我自己我儿子和我当年的老婆今日的老伴。成了个人一宗绝密档案,已经尘封四十余载。今日开启,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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