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漠里种爱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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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漠里种爱
祁云枝
祁云枝
十八年前,日本。
天地昏黄。沙粒携着尘埃在风中呼啸。路旁的小树瑟缩着一次次倾斜弯腰,被撕开一角的广告布,如猎猎的旗帜,发出噼里啪啦的震响,行人掩面趔趄而行……
央视新闻联播中的北方沙尘暴,越过电视屏幕,狠狠撞击在一对身处异国母子的心上。
正在日本上大学的儿子,对身旁的母亲说:“妈,我马上毕业了,您到时候回国去种树吧!我可以照顾自己了。”
“种树是好。可对付沙尘暴,不是种一棵树、两棵树能解决问题的。”
“是啊,妈。要干,咱就要大手笔。”
她年轻时东渡日本,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丈夫在东京开了一家私人诊所,收入可观。最令他们欣慰的是,儿子品学兼优,正就读于日本中央大学商学部,再有三个月就毕业了。
天有不测风云。一场车祸,瞬间夺走了儿子。夫妻俩的天塌了。整整两年,她都浸泡在泪水里,无力自拔。直到夫妻俩把儿子的骨灰带回老家上海安葬后,她才从中年丧子的巨大悲痛里摆脱出来。
上海的雾霾,令她猛然间想起了儿子生前的愿望,想起了和儿子在日本电视机前的那场对话。
她决定去沙漠里种树,她想用这种方式和“失独母亲”的身份和解。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丈夫,丈夫默许。于是双双辞去日本的工作,带着儿子的生命赔偿金、保险金、全家20年的积蓄,还有儿子生前的绿色愿景,开启了荒漠植树之旅。
种树地点选在内蒙古沙尘暴的源头,科尔沁沙地的“死亡之海”——塔敏查干沙漠。塔敏查干是蒙语,有魔鬼、地狱之意。
当年,大风、干旱和沙尘暴,恶魔般搅扰着当地少得可怜的庄稼。在当地农牧民眼里,故乡,正一步步沦陷在滚滚黄沙里,人们接二连三选地择了背井离乡。
她拿出儿子的生命赔偿金和保险金,买树苗,雇劳力,找水源,在枯黄的“死亡之海”上,一棵树一棵树地绣起了“绿”。记不清多少次了,大风过后树苗东倒西歪,她一株株刨出来,扶平,再栽直。
一个多月后,一万棵杨树苗,齐齐整整地站在了沙漠里,像一群英武的士兵。
放眼树营,她仿佛看到了儿子。
彼时,库伦旗已经连续大旱了八年。没有水,树苗可怎么活?她在心里祈祷:儿子,保佑这一万棵树苗成活,来一场透雨吧!
三天后,库伦旗果然下了一场透雨,有如神助。她宽慰地笑了——这一定是儿子在帮我。
此后多年,只要她来到沙漠植树,天都会下雨。
第二年,她在沙漠里种下两万棵树,第三年,她种下了三万棵……沙漠的枯黄,在一株株树苗的新绿里,点点收缩。她带回国的资金,不知不觉间,都变成了沙漠里一棵棵昂然的树。
第六年,她的手头没了积蓄,咬咬牙,她把上海的一套房子也卖了。从那时起,爱美的她,再也没给自己买过新衣裳。
第八年,1万亩沙地,栽110万棵树的十年目标,提早两年完成了。尽管每次栽下的树苗,常常被一阵风沙吞没。再栽,再吞,再栽的较量,像拉锯,一拉,就是八年。然而,这些年,她栽进沙漠里的树,成活率高达80%,是个奇迹!没有人清楚,在这些令人惊讶的数字后面,一位年过六旬的妇人,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
梦里,她问儿子:“八年,妈妈在沙漠里栽了110万棵树,是大手笔吗?”儿子微笑着不语,慢慢消隐在沙漠泛起的新绿里。“儿子,儿子……”她边喊边跑,却怎么也追不上他。
几次梦醒后,她感觉自己像穿上了红舞鞋,真的停不下来了。
开春,和往年一样,她早早联系苗木,联系劳力,联系水源。这次,她把“绣场”选在条件更恶劣的乌兰布和沙漠。和以往不一样的是,此时,她的身影已不再孤单。和她一起绣绿的,还有一大批国际国内的植树志愿者……
时光走到了2017年底,沙漠里苗木的数量增加到500万棵,27000亩黄沙披上了绿装!27000亩,大约是50个北京天安门广场的面积。
一棵树,是一根绣花针,在滚滚黄沙上,一针一针,绣出了点点滴滴的新绿。薄荷绿,鹅黄,嫩绿,铬绿,在一双双手的呵护下,长大长高,出落成翡翠般高低错落的风景,开始滋润起当地的气候与环境。
她清楚地记得,春天种树前,荒漠上光秃秃一片,夏天再来时,小树周围,一定有嫩绿的杂草长出来,呼朋引伴,很开心的样子。秋天里,树和草唤来了兔子,田鼠,蜥蜴,甚至,还有了蛇。以前,她是多么惧怕这种逶迤扭动的柔软身躯,而那次,在沙地里远远看到一条蛇时,她却倍感亲切,甚至忘记了尖叫。树枝上多了一个个鸟窝,叽叽喳喳的鸟鸣,音符般从鸟窝里飞出来。细碎的,清丽的,悠长的鸟语,在沙地草木间穿梭,流转。
她最喜欢的鸟,是林子里扑棱棱展翅的喜鹊。有了它们,日子又多了些色彩与活力。重要的是,树们的日子欢欣了起来,“喳喳,喳喳喳”欢叫着的喜鹊,让树苗再也不用担心田鼠前来捣乱了。
第一年种下的树苗,已经有三四层楼房那么高了。它们肩并肩,手挽手,耸立成一排排绿色厚重的墙壁。第二年、第三年栽下的树,也有十多米高了吧。风过时,树叶儿摇头晃脑,唰唰唰,哗啦啦,啪啪啪,听起来一点儿也不逊色于音乐厅里飘荡的交响乐。
当年,那个连养花都半死不活的女子,经过十年的沙漠历练,已经成为半个植物专家了。
从2011年开始,她植绿时选择了更适合沙漠生长的梭梭,并在梭梭身旁种下名贵中药材肉苁蓉,收益全部归当地百姓。那些曾经背井离乡的农牧民,在看到了生活的曙光后陆续返乡。荒芜了很久的沙漠,又逐渐热闹起来。她也因此彻底走出了人生路上那场不期而遇的“沙尘暴”。
她常常在沙地里一待就是半晌。广袤的沙漠,葳蕤的林子,正在扎根的几百万株苗木,和她的儿子一样,已经成为她血脉里的一部分。她看树的眼神,就像看自己的孩子,怜爱,幸福,温柔。这来之不易的绿色,是儿子勃勃青春的延续呢。笑容,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她,有个听起来男性化的名字:易解放。但现在,大家都亲切地叫她“易妈妈”,“大地妈妈”。她很享受这新称呼,并以母亲的身份呼吁:“百万母亲,种百万棵树吧”!
易妈妈在人世间种下的爱,也结出了硕果——无数志愿者加入到沙漠植绿种爱的行列。这是回旋在人世间最最温暖温馨的春风——易妈妈的行动感染了无数人,无数志愿者的植树事迹,反过来常常让易妈妈感动到落泪。
树林子有了规模,成了气候,沙尘暴的脚步,真的慢了下来,它们,也惧怕这位勇敢勤劳的妈妈了。
库伦旗的百姓感恩易妈妈所做的一切,在当地为她的儿子立了一块纪念碑。碑的正面,是易妈妈写给儿子的一段话:活着,为阻挡风沙而挺立;倒下,点燃自己给他人以光亮。
易妈妈说:“我在沙漠里种树16年,马上就70岁了。趁我现在还有能力劳动,有能力奔走呼吁,在沙漠里种树,是不会停下来的。现在,我们国家的沙漠化脚步还是很快的,希望有更多人加入植树的行列。‘亿万个人’种‘亿万棵树’,不是问题。”
年初,在一次全国生态会议上,我见到了易妈妈。
听完她的报告,我走上前迫不及待地表达敬意。
易妈妈说:我是妈妈,要完成孩子的遗愿。我是发起人,要为无数自愿来到沙漠里种树的爸爸妈妈和孩子,多一些担待。
(27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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