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舍屋檐上的草垛

农舍屋檐边上的草垛

文/夜帝


寒风拂过，一年将尽。寒风来了，小村里一排排柿子树上的叶子随风飘落，满山坡的各类植株，也剩下一个个干枯的枝条，耷拉着身子骨，接受着时令的安排，等着下一次生命力更加旺盛，更加蓬勃的歌唱。这样的冬天，这样的寒冷，这样的冷清，季节在毫无防备中换了容颜。我把冬天的寒冷缝在衣襟上，补在脸颊上，镶在胸膛上，用我生命中最激情的力量，幻想着，期待着，让生命在这样的冬天有所倚，有所求，有所待。

秋收之后，小村里家家户户屋顶上都有一个或三五个草垛。这些草垛暗示着年成。一堆堆玉米草垛，小麦青稞草垛，荞麦草垛，被整齐地排放在房檐边上。那曾经的油油绿色，被阳光榨干了，慢慢变黄。玉米树身因为没有经过农人的连枷的打磨，玉米草垛就呈现出了土黄色，带着农田的色泽，显得凝重，老成。荞麦草垛是棕色加微黑色的，如肥硕的腐殖土的那种颜色。农人的连枷没有办法改变荞麦杆的颜色，保留了它养着人的那种色调。对草垛的颜色阐释得最美最动人的是小麦青稞草垛。麦子、青稞黄了，村里的人就把收割来的麦子、青稞在麦场上如数撒开，在阳光下暴晒二至三个小时候，就用连枷拍打。直至麦子、青稞的颗粒全部脱落了，那种黄色就与麦子青稞草垛融为一体了，黄黄地，激发着农人对忙碌和劳作中一些生活细节的回想。那黄色，却不是枯黄，是亮晶晶的那种黄，是展示着生命韧性的那种黄，是倒影着农人的汗球、蕴含着农人心血的那种黄。阳光下，这黄色如金子般，闪着亮光，泛着眼睛，刺着人心，看人世沧桑，想流年往事。草垛的颜色丰富了农舍，丰富了农人的生活。

草垛是宁静的。那曾经在肥沃大地上张扬过的生命，躺倒在农家屋顶上后，依然蓬蓬勃勃，依然激荡着一股活力。那草垛似有灵性，它们贪婪着阳光，内化着大自然的温度，一天天，每一刻，不知疲倦。它们紧紧地靠拢在一起。在每一株金黄的枯草之间，都把这些温度细密而有序的传递着，彼此温暖，彼此拥有，彼此壮大，直到那温暖内化成它们的本质。

这些草垛为农人，也为我们营造出了田园生活至美至善的时光。太阳相对较烈的冬日，忙乎了一年的农人，做好玉米馓饭，端着饭碗，到屋顶的草垛上，就着苦麻酸菜和苦根咸菜，慢慢地享用。草垛的温暖是持久的。软绵绵的草垛把积攒了许多时日的温情，传递给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那个过程是个缓慢的过程，是一个需要静静体味和把玩的过程。吃过饭，老人们就召集在一起，在草垛上坐成一圈，打牌。老人们常玩的牌我们这里叫“掀牛”，也叫“够九”。陈旧的“够九”牌，泛着淡黄，拿在老人的手里，纵横捭阖，自有乾坤。打牌的时候，可以任意点评对方，调侃、怒骂、嬉笑、翻老底，声声散开，声声飘逸在天空中，挥洒在冬天的时令里。打牌的时候，他们忘记了年龄，忘记了岁月苦寒，忘记了人生遭际，忘记了冬天的严寒。

年轻的后生们，喜欢热闹。遇到这样的好天气，这样富足的阳光，自然不会窝在火炉边上。他们温上家酿的土烧，带着香烟，带着棋盘，带着扑克牌，躺倒在草垛里，懒散地享受着冬日的阳光，等着邻居家和他一样健壮的后生。农舍之间紧挨着，大多数都是一步就可以跨越。等到邻居家屋檐边的草垛里有了人声，就扯开嗓子喊着对方的名字，三五一群，凑成一伙，打牌，下棋，拼酒。没有固定的牌局、棋局、酒局。不需要相约，不需要预定，不需要商议，随机成局。只要伸出腿，从这个房檐跨到另一个房檐就行。酒喝足，只要有人随口说点什么，话匣子就从一张张嘴里肆意打开，说钟情的女人，说叱咤风云的往事，论及举国上下，国际风云。说到不投机处，几近辱骂的词语在几张嘴里巡回翻飞，传递。骂完，再喝酒，没有人会计较。第二天的阳光下，草垛上，躺着的闲聊着的就是头一天互相骂得最厉害的那几个人。

我怀念老家老屋顶上的那些草垛，特别是在冬天的时候。在那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老家屋檐边上的草垛里，曾经藏着我童年，藏着我成年之后再也想不起来的欢声笑语。那时候，几个玩伴在一起就是一台戏。我们用麦草编成花篮、小房子、床、凳子，玩过家家。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自己的手就那么巧，编成的东西，在我们的眼里就和实物没有什么差别，而且绝对不会和其他器物混淆。看，篮子就是几条纠结的麦草加上一条麦草提手的这个，房子就是用干枯的玉米植株做柱子，几条麦草分别缠在这柱子的上下两头，再用荞麦草做成房顶，蛮好看的。我们就把快乐装在篮子里，存在小房子里。等到冬天一过，父母把这些草垛都全部粉成面，用来做成家畜的饲料后，我们的快乐也就随着另外一个季节的到来而荡然无存了。可我们一点也不烦恼，来年的草垛里，依然会有很多的麦草、玉米草、荞麦草，还会有新的小篮子、小房子盛放我们的一切。

几辈人的生活浓缩在草垛中，简化在草垛中。在每一个草垛里，都隐隐地透露着农人略略清苦的一生。草垛的生命，是一个老人的故事，娓娓道来，平静自然。一天天老去的故事，陪着农人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生息。很多年过去了，山坡上的坟地里添了新坟，陈旧的农舍翻修了好多回，村上的小道上多了随意垒砌的砖块、钢筋和水泥包，一些新的元素悄悄地进入寻常百姓家。但，那草垛从未减少，草垛上的故事依然在冬天的阳光下继续。那草垛，在冬天的阳光下，依然散发着金黄的颜色，散发着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