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吃糕去(已发19年5月《小品文选刊》下)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走吃糕去
一
我的成长史是部饥饿史。
乡俗是农耕社会维持秩序的文化密钥。乡俗:不管穷富,人出场与谢幕仪式定在糕味中举行。满月百岁生日圆锁(12岁生日),春节元宵清明端午中秋腊八,升学就业乔迁婚礼都吃糕。吃糕,必给邻舍各送7个糕。
看戏是农村的节日,村里写(订)了戏,人们磨黄米面,压粉条,做豆腐,请十里八乡亲友来看戏,糕又是主持。童谣为证:
拉拉锯
扯扯锯
姥姥门上唱大戏
搬闺女
叫女婿
小外甥你也去
俺不去
俺怕油腥嘎啦气
吃了个糕撑倒了
喝了碗滚水起来了
母子拉手做拉锯动作,浑厚清脆声在糕味中俯仰。
急急风锣鼓声中,开戏了,演员的水袖秋波散发着浓浓的油糕味。
糕味是家乡文化密码,母亲孕育孩子时,这密码编进孩子文化基因图谱。
二
恒山横亘晋北,雁门关东山岭,土地且贫瘠,零杂狗碎,不适种植经济作物,莜麦黍子豆子对土地气候要求不高,人们就种植这些作物。莜面黄糕性子山石般坚硬,吃一顿受半天苦不饥饿,受苦人安心干活。
乡谚说得好: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二十里的白面饿断腰。
糕高同音。恒山人智慧地拿日常吃食解决心灵困顿。
饥饿史第一糕页,糗而尴尬。
八岁生日吃了8个糕。父亲见我狼吞虎咽,说,别噎着。今儿谁也吃个饱。
到校炫耀吃了8个糕,伙伴们喊我大肚坛,忽觉脖颈凉嗖嗖的,掉头便见表舅可怜我的眼神。
我的思维倏地蒙太奇到表舅的另一次可怜我的眼神。
表舅是老师,兼管学校后勤。逢周末,家住外村的校长回家,在粮食或瓮箅上做记号。表舅不露痕迹拿粮,与天明爷、我父亲凑学校伙房,喝糊糊搅块垒炖稠粥充饥。饥饿催我脚闯进厨房,每次吃个肚圆。
一次进去,他们正仰头吸溜糊糊,滑稽样逗笑我。表舅放碗苦笑,没理我。我害怕得心抽搐。父亲黑脸一沉,放碗下地走了。表舅眼蓄可怜,“你爹没喝完一碗糊糊呢。”表舅跳下地追父亲“别吓着孩子。”父亲满脸羞愧。表舅盛碗糊糊,递过来,“喝这碗”。我哭着跑回家,妈问清原委,说,你爹一辈子清白,爱面子,你天明爷哥哥是村主任,不缺粮。你大表舅是县委书记,能救济族人。他俩可怜你爹,才想出这法。你一点事儿也不懂!
表舅的眼神在我心底烙了个疤,就像牛从五台山夏场回来时,腿弯烙的疤。羞赧。自责。我是吃不饱的人,哪有资本炫耀?唯努力学习工作,才能吃饱饭,报答父母。
三
村不大,十家九亲。糕是诸事主角,就有了专业糕匠。
村里办大事绪,油糕油腥气便氤氲村子上空,树木与屋脊兽上蹴着的鸟婉转歌喉,回应油腥气,巷里跑的狗皱鼻嗅油腥气,圈里的驴“嘶嘶”鸣叫,骡“扑棱棱”打着响鼻,牛昂头“哞哞”,羊“咩咩”低咩着回应糕的香味,顽童们呼啸着循味去看红火。
糕匠叫高增。父亲让我叫他老表爷。老表爷的儿子传生和我同岁,我直呼其名,老表爷听了不恼:别听你爹酸文假醋穷讲究。
老表爷用升子挖黄米面倒磁盆,兑水搅面搓成块垒疙瘩。这工序叫擦粉。然后把粉掬进笼屉蒸。蒸熟后,提溜笼布四角把糕提到磁盆,攥碗大拳头捣糕,糕糯黏沾手,早有人递过瓢冷水,老表爷捣一下糕,揪糕翻身,把手伸进冷水浸浸,再捣。这工序叫搋糕。冷。烫。冷。烫。表爷的手被烫得通红,汗滴进糕盆。蒸糕爷,我给您擦把汗吧。老表爷搋着糕笑问:啥?我又喊:蒸糕爷。老表爷笑着低头,我用他脖上搭的白毛巾擦擦他头上的汗。糕搋得精软时,老表爷在糕上摁个凹坑,倒满油,两手沾油在糕上摸一遍。我问,这泊儿就像肚皮窝儿(肚脐)。蒸糕爷神态忸怩,左右看看,笑说,小鳖子聪明。
女人们围过来包糕。说,老表爷摸小媳妇儿肚皮呢。
后来得知,恒山风俗讲究在搋好的糕上摁泊儿,象形小媳妇儿肚皮窝儿。
老表爷用铁铲裁糕,搓条揪剂抟成蛋拉长。来,再叫声爷。给你按个小脉机儿。
我们哄地散了。
孩子们闹矛盾,就狠劲喊对方爹妈的名字。一孩子爹叫高朴乳名日国儿,母亲李鲜梅脖子吊个肉瘤子。我编曲撩逗:高朴日国儿李鲜梅,脖子吊个吊溜郎当锤。我们跟传生闹矛盾,我琢磨高增是糕匠,就喊他蒸糕爷。
办白事人主(娘家侄)最难缠。往往是,人主出难题刁难主家,以验主家对父母孝顺与否。吃压倒一切的年代,不讲究吃菜,吃饱即可。主家请好糕匠蒸糕,招待客人,特别招待好人主。终席前,派红黄案师傅端拿手菜与糕点敬人主,人主吃得香,心一喜,派给师傅们红包,主家心方安。红包是对主家孝顺的肯定。
糕匠给人们主持分家。解决邻里争端。买卖牲口时当牙子。来了换粮食、卖瓜果蔬菜的主持以物易物之间的订价。红白喜事时当知客。给年轻人说媒……
糕匠就是个乡绅。凭做糕手艺获此地位。
以蒸糕爷为原型写了个小说。不知我才浅识陋驾驭不了题材,还是编辑不喜这人物,投几家报刊,无果。去年得《五台山》主编梁生智兄青眼有加,才刊出。
书本大爷叫书本却不沾文字边,是个羊倌。分开地那年,黍子熟了,几年没吃糕的书本大爷想吃糕,大娘早晨起来炖上羊肉,怀揣剪刀赶去黍子地剪了些黍子头,回家捋下黍粒,收拾干净,上锅烘干,石碾子碾去皮后碾成面,回家做成素糕,书本大爷正好回家,吃着糕喝着小酒,长哈口气,拍拍肚皮,一脸惬意。人们羡慕书本大爷有个巧手老婆。书本大娘在家地位也高。
四
1993年,高考头天,妈给我炸油糕吃,我带着油腥味上考场,考试异常顺利,八月通知书到达,十月到晋中学院读书。一个月新鲜感过去,便整夜整夜失眠。姑姑在晋中市工作。表妹与我同校,看我萎顿样,问原因,我说冷,她从家取来卷被子,及姑姑熬好的中药。一周过去,我还感觉冷,表妹带我去她家,拐进一巷子,油炸糕味扑鼻而来。我笑了:我知道哪个是你家,走到一门口说,喏。这家。姑姑笑眯眯看我,想吃糕了?吃了糕病肯定好了。以后想吃就来。
第二天返校,师兄们围着我夸张皱鼻嗅:啥味?忒香。
王胡(姓王,得名《阿Q正传》)是繁峙人,说,糕味呗。
勋哥说:给咱带点尝尝。
油炸糕现炸才好吃,剩下热着吃,要么坚硬如铁,要么成了油布袋。王胡说,下周末都别回家,到市里吃糕去。
这周卧谈主题就是糕了。
读中文的喜欢掉书袋。勋哥说,《礼记月令》记述:天子乃以雏尝黍,羞以含桃先荐寝庙。可见当时黍子是祭祀用品。志荣说,《说文》讲:黍,禾属而黏者也,以大暑而种,故谓之黍。我说,糕就是黏的。忠厚兄说,《黄帝内经》说,五谷即“粳米、小豆、麦、大豆、黄黍”。勋哥说,《管子》载:黍、秫、菽、麥、稻。黍子是祖先最早种植粮食之一。王胡吟诵《诗魏风硕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勋哥吟诵《论语微子》: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孔子还用黍招待客人呢。风高兄慢条斯理吟诵孟浩然的《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兴林兄吟诵王安石《后元丰行》麦行千里不见土,连山没云皆种黍。
油炸糕的原料是黍子与麻油。黍子油菜籽胡麻干旱地长的,山坡贫瘠地长的,边角料地长的,宽展大地长的,不挑肥瘦,但须朝阳豁亮。无霜期短,易活。
王胡说:夏天油菜可着劲长,阳光着意涂染油菜花,满坡满梁黄得耀眼。胡麻低矮,碎绿花,不招摇,一坡一坡绿得纯粹。黍子饱吸雨水,阳光也着意熏染,初秋时都黄了。挥镰收割,镰刀“嚓-啦-”“嚓-啦-”嚼着黍子胡麻茎秆。在场面摊开黍子,暴晒一上午。中午,后生们赤上身举连枷打场,“劈-啪-”“劈-啪-”空气颤动,阳光颤动,滚圆黍粒迎太阳跳出。拿铡刀铡去菜籽茎根,连枷一挨,菜籽荚张嘴,黄澄澄的菜籽蹦出来。胡麻栗色,抓一把油油的。
黍子黍去皮磨成面。胡麻菜籽送到油坊,翻炒,磨浆,蒸馏,包垛,槽榨,胡麻与菜籽送到油坊,翻炒,磨浆,蒸馏,包垛,槽榨,紫红浓稠胡油从麻团间隙汩汩流出。
勋哥抒情:植物菁华是血汗凝就!
过了五天五夜嘴瘾,终于熬到周六,八人兵分两路,循榆次大街两边推进,见饭店就询问。没有。没有。糕在这里就上不了台面?王胡眨巴眨巴眼,倔劲上来了:从小巷找。
找到老城边缘,隐隐约约糕味漫过来,皱鼻嗅,糕味消失,往前走,糕味又现,像电光穿楼宇,越摩肩接踵人们,冲散汗臭味脂粉味汽车尾气味,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冲突而来。我循味走,终于看见“雁北家常饭店”。服务员说有糕,但是素糕,她请出老板。他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老板说,老乡来了,必得油炸糕招待。叫服务员到超市来买豆馅。帮着包糕,挨近那金黄澄的素糕,深吸糕味,头脑立马清醒。揪剂子搓圆蛋,捏边抻开。老板满脸歉意,来不及煮豆馅了。往糕皮上挤豆馅,把糕皮撩起捏边。鼓鼓的糕卧在手心,舒服剧透。
师兄们吃着外皮脆肉糯软甜豆馅糕,直夸香。每人吃了8个。不擅酒的我陪老板喝到酩酊大醉。老板约我周周来吃“我及早煮好豆馅,恭候老乡。”
病好了。
生理恙缘于心理恙。第一次离家久远,水土不服,语言不通,心生焦虑孤寂,发于心散于身,亲情、友情、乡情慰贴了心灵,身体自然无恙。
五
现在恒山脚下工作。
今天同事分把糖,留一请柬:马老师来吃糕呀!
明天亲戚送请柬,你侄子外甥圆锁呀!记得来吃糕呀!
再明天,朋友电话邀请,兄弟。出来吃糕来!
外地亲朋好友来了,必先带他们去饭店吃糕,再到凉粉店喝凉粉招待他们。
那年,作家王保忠兄来,带他到一家档次稍高点的酒店,一进院,他马上掉车头,说,找糕馆吃糕吧。吃着羊肉泡糕,聆听油腥气的文学香,没喝酒真醉了。
恒山人自造一道菜,用恒山产的土豆做粉条,恒山产的黄豆做豆腐生豆芽,豆腐油炸了,佐以恒山产的山蘑烩了,将素糕埋进去,叫阖家团圆。糕担当主角,取团圆意,创造出温馨意境。
忙里偷闲回老家探亲。母亲岳母一定给我们吃油炸糕。照例会送邻居7个糕。
中午下班,路遇行色匆忙的熟人,笑着招呼:吃糕去?
吃糕去!
看官。走!吃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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