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空成一只蝉蜕(《散文百家》2019第5期)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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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州八记】之一——
甘泉村记
新安是豫西一个古老的县邑,境内多山。
有山就有沟,北冶镇的甘泉村,就藏在一条沟岔里。
甘泉村,是古坩先人的栖居地,原名坩全村,“坩全”是这里历代陶瓷作坊敬奉的窑神。
依着山势,沟岔的蜿蜒、起伏、盘根错节,本身就是一种天然的艺术。在草木的点缀下,沟中人家高高低低,错错落落,挤挤挨挨,零零星星,散落在沟岔里。
沟岔两侧,是废弃的民居和瓷窑。
两边的院落,是乡下常见的布局,背靠山崖的,会挖出两孔窑洞来。让我们惊奇、驻足、凝视、抚摸、感叹的是,村民用来砌墙垒院的,居然是那些废弃的陶砖瓷片。这些墙,古朴,真实,简直是一件凝固着过去时光的绝妙艺术品。墙上还未长出叶子的爬藤,墙头废弃的陶罐瓷瓶里长出的花草,墙里墙外一树树灿放的桃花,勾画摇曳着这个陶瓷古村的春日风情。
山脚与山坡,寂寞着一座座古窑。在烧制陶瓷的同时,这些窑也百炼成钢,窑门、窑壁、窑口,被烧成了坚固的琉璃。你看不出这些窑的年龄,也许再过千百年,还是这个样子,它们以这种方式与时间抗衡。窑顶的穹形,从里面看,像一个教堂的圆顶,在外面看,如一座小小的金字塔,有黄色的小花,星星点点开在那里,清丽而明艳。
梧桐树下,寂寞着一盘碾压瓷釉原料的石碾。
稍远的梯田,有小块的油菜花黄艳热烈。
无人居住,村里没有鸡鸭猫狗什么的,春草茂密的向阳山坡处,偶有形单影只的老牛,和三五成群若即若离的山羊。看不到牧人,这些散放的牛羊,悠闲慵懒出一种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意。
这些被早我们而来的一群美术师生定格在画里。
回去后翻看文友发在群里的照片,不觉莞尔,那时的我们,其实也都在画里呢。
沟里有条大路,用石头和砖块铺成,南北走向,蜿蜒上下,有绿绿的小草从石缝中钻出。路的两边,随手就能捡到一些瓷片。村长说,这是条豫晋古道呢。往北40里,就是黄河,河那边,就是山西。过去,一窑一窑的瓷器,就是从这条路一担一担、一车一车艰难地运出山沟,销往各地。
忽然想起,儿时,那些走村串乡大声叫卖瓦盆瓦罐的,可否就有甘泉人?我家盛面腌菜用的陶盆瓷坛,可否就出自他们之手?
甘泉村的四岭四沟八面坡,蕴藏着丰厚的坩子土;在缺水的北方山区,甘泉村居然拥有八眼泉,后来的村名就源于村中的一眼泉呢;这里没有煤,却有满山的柴。于是甘泉岭一带,就有了多处上古中古时代的文化遗存。
中国的制陶史极为久远,文字还远未出现,窑火就已经闪出文明之光。
蛮荒时代,陶瓷的惊现绝对是一项震撼的发明。
把土变成泥,加水搅拌就行了。把泥变成坯,变成实用或艺术的造型,日照风干即可。这都是温和的物理变化,而把坯变成陶变成瓷,则需要一次狂野暴烈的煅烧。
窑,是烧制陶瓷的场所,上帝与魔鬼都在这里。把坯装进窑内,是一次以生命为代价的悲壮冒险。窑火熊熊中,谁也不知道自己是破裂变形,还是鱼跃龙门化茧成蝶。
恣肆的烈火里,惊悚上演着爱恨情仇死去活来浴火重生脱胎换骨的奇迹或悲剧。
泥坯是陶瓷的前生,陶瓷是泥坯的涅槃和现世。
甘泉村只有480户人家,姓氏却多达40多个,这是一代一代四面八方的陶瓷匠人交流、迁徙、汇聚的结果。
沟中有个地方,小山一样堆积着废弃的陶瓷碎片,那是世世代代的窑工匠人从崖头上倾倒而成的,村民叫它瓷片山。
入窑一色,出窑万彩的辉煌背后,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惨烈。
窑火彤红,青烟袅袅,人影幢幢,语笑喧阗,鼎盛时期,这里烧制陶瓷的场景怎样的红火?一团泥巴,一把窑火,往往就耗尽了陶瓷人的一生。他们当中,有多少人是发自内心喜爱这门技艺?又有多少人是迫于生计,无奈把生命揉进泥土?多少苦辣酸甜的故事,最后化为窑顶的一缕轻烟?
历史上,随着中原人口的几次南迁,一些陶瓷工匠辗转到南方各地。至今,江西景德镇、福建德化、浙江龙泉等地的陶瓷作坊,仍能寻觅到甘泉后人忙碌的身影。
甘泉村窑顶的青烟,缭绕了千载,直到1958年。
周边的磁州窑、耀州窑、登封窑、汝州窑、禹州钧窑,又怎样呢?当一个传承了几千年的行业走到了尽头时,我儿时记忆中的陶瓷人恐怕和他们的作品一样少有存世吧?大浪淘沙中,他们的后代又有着怎样的生活方式?
山的褶皱里,偏僻闭塞落后的甘泉村似乎被时代淡忘了,淡忘的结果,是歪打正着的成全——浓缩着漫长陶瓷记忆的甘泉村,就这么在时光的封存中因祸得福幸存下来,幸存成一座陶瓷作坊博物馆。
前些年,村民搬出这些沟,到平坦开阔的地方居住。沟中老宅,再无可用之处。人去楼空,老村,像蜕皮后仍旧依附在树上的知了壳,静卧在这片沟壑,静卧在时光深处,静卧成一幅实物版的《清明上河图》,静卧成一段烟火深处遥远而陌生的故事。
一段悠远的乡愁,也静卧在这里。
【几幅实景图片,太大,没法缩小,大家聊可管窥一斑。古旧门楼那幅,蓝格上衣的,是汪天钊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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