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不知是哪次回家，看到母亲楼下的人行道上旁逸出着一棵越位的林荫树，依着一排向前的队伍，像似被老师叫罚出列的学生。它在我思绪漫舞的时候，绊住我的脚，我突然意识到它的突兀，它的陌生，随即的问号迅速在头脑形成。这条路是通向我母亲那里的必经之路，我无数次地经过它身体的时候，都不曾记得它的存在，似乎前方总是一望无际，辽阔无比。我开始审视和打量它，眼睛顺着它的高度游走。它的枝干曲体向上伸展，枝丫，向四周的天空触摸，叶子层层叠加着，挡住头顶上完整的天。各种线缆从它肩上顺势而过，进入相邻的楼层或是墙垣。斑驳而粗壮的树身护送着它的根，进入地表的鞋套里，园型的草坯成为鞋上质朴而别致的点缀。这些站立的姿态和呈现的色泽都表明它驻扎时间的久远以及被环境累加摧残的程度。可是，它怎么每次都能逃离我的视线，使我在平素一次次与它擦肩亦或碰面时忽略它的存在？向旁边纳凉的人确认，老人家说，它一直就在这儿呢！

　　我释然，心里却藏着依然的疑问。

　　就是这样，生活中每天都在重复擦肩而过的忽略。

　　我觉得自己老了，我总是喜欢不断地回忆距今已有很长年限的日子和日子里一闪而过的风景。比如有一天回到母亲那里，午觉醒来，坐在小屋的窗前，就突然想起一个男孩，我被他约着看了半场电影，因为中途电影里的暴笑情节让他失去了我印象中的矜持和风度，我毅然提前退场，结束了尚未展开的恋情，后来再没见面。

　　想起他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就重复着他说过的话和他说话时人眼神。于是，我就向也是同学的朋友电话询问他的现状。她惊喜万状，然后在她的安排陪同下，我们来到一家咖啡馆，像是重读日子。我完全没有认出他来，因为我脑子里全是他那个时候的样子，身材高挑，面部白晰，很秀气。我没办法让日历掀回二十多年前，其实除了体态的略略加宽，还有额头有了模糊的纹路，事隔二十多年，我以为我会遗留些过去的羞涩或者尴尬，毕竟是我在与他首次相见时不辞而别，略微的愧疚似隐约可见。但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就像看到老同学一样，甚至故意露出热烈的欢喜。我们都以为对方变化了，是突然之间。二十多年并不短，但我们截取的只是时间的切面，一刀下去，谁知道两面之间竟隔着这么深厚的时光。 　　那些远去的故事和故事里的主人们在他烟蒂的浓雾里呈现又消散，他们的名字与当初青春的形象就在我的眼睛里快速闪回，一些曾经的对白也清晰复活。我眯着眼晴看着外面，远处的车和脚下的人个个行色匆匆，就连山边的云也向更深的山里游去了。 　　青春的痕迹还在，就像我们三个人的重逢，还有那些从各自嘴里叫出的名字，焊在名字上的事件。可是那些与名字附在一起的生命却再也不能回归到这个地球，同我们在这个响着轻漫音乐的咖啡馆，享受彼此的念想。这使我无比悲伤，他们像是突然与世界中断了联系，也包括我。我想世间如果有一天拒绝对我的承载，那些生龙活虎的行者，是否也会在茶余饭后念及我的姓名和与他们相关的经历。

　　他显得很拘谨，烟成为掩饰的武器。一个个话题被他呼出的烟雾截留又在他吞出的烟雾中升起。他总是有熟悉人物和常新的故事梗概。我都能想像的到，那些多年没有谋面的同学和朋友在走着一条怎样的路。他们中的多数过着平常的日子，他们守着岁月赐给的一切淡定在各自的行程中，永远是落地无声的节奏，永远是不卑不亢的持守，是燕雀却拿出鸿鹄的羽翼护着家。孩子是这个年龄最多的话题，我们这些同龄者的孩子也像是突然长大，感叹号一样立在我们的眼前。我试图想像我的母亲在我这个年龄里与同事的话题里，有没有我的行踪，我是她的负担还是她的骄傲。

　　咖啡凉了，服务生又煮过一壶。

　　我很少喝咖啡，偶尔喝的时候，也喜欢放很多的糖，我坚持以为不放糖就是自讨苦吃。我等草民百姓，从睁开眼睛，不可预测的艰辛和苦难就已如影相随，总是期待有一天能甩掉它，所以我甘愿像孩子一样索求着糖一样的成分。这样当我品尝着杯中物的时候，才会想像着生活中这少许的馈赠其实都是香甜的流露。

　　我同学中的一些或个别因疾病或因意外率先与我们告别，并不是停滞了行走，他们在我看不见的日子里穿着华丽的服饰，去体验另外一个国度的另一种生活，同样有熟识的友人相聚，同样有可以做客的家庭接待，像我们今天这样喝着汁液，捏着干果，聊着人间，憧憬各自的未来。

　　他们没有寂寞。

　　在玻璃窗里，我遥想他们在那里过得比这里或许更好，更幸福，他们的咖啡里应该集中着纯正的巧克力味道，那是我最喜欢的。

　　换盏之间，我知道了他很多的事，我不知道原本在他柔韧的身体里还渗透着坚硬的骨质，怜悯，善良，不跟风，不献媚，使我徒曾对他的赞誉，这是我的欣慰。

　　分别的时候，夜的脚步临近了，我和朋友坐在车里，看他站在台阶上与我们微笑着挥手。他说，路上注意安全。

　　油料燃烧的味道轻轻弥漫开来，我突然后悔起来，聚散之间，我竟没有同他握手，不知在今后的路上，还有没有这样的重逢，让我以握手表明我喜乐与敬重并存的心情。

　　这二十多年，我根本没有回放过他的影子，我以为他在我的世界里完全消失了，可当我回到这里，记起他时，他还在。或许，他就像那棵旁逸的树，其实一直都在那儿，等着我们，并与我们再度相逢。 2011-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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