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人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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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装修工小黄说,请他帮忙清洁下厨房。小黄拿起放在餐桌旁椅子上的外套正准备收工。此时是下午五点过,透过厨房的窗户,我看见对面拆了楼房的地面上一片杂乱,那些水泥石块中的野油菜开花了,黄灿灿的。离天黑还早,至少还有两个小时。家里的厨房杂乱无章,今天敲了厨房里的橱柜和灶台,抽油烟机也拆卸了,明后两天才会重新装修。卸了抽烟机的墙面上太脏,那是个死角,每一次打扫卫生都不彻底,现在没有了抽油烟机的遮蔽,瓷砖上油迹斑斑,黑黄黑黄的颜色和其他墙体的乳白色一对比,很难看。
小黄犹豫了一下,外套没有放下也没有披上。我赶紧说,给你付钱的,一百元,估计最多做一个多小时。小黄重新把外套放在椅子靠背上,挽起了袖子,吩咐我准备清洗墙面的热水和洗洁精。
我暗自高兴,就像捡到了一个大便宜,我不愿意清洗厨房,费劲还洗不干净,一百元钱,也不多。小黄是我大哥介绍过来的,他说小伙子是个勤快仔细的人。厨房重新装修,一般人都不愿意接这活,钱赚不了几个还特别麻烦。刚见到小黄,我不太相信这是个吃苦力饭的人,长得高高大大的,穿着很得体精神,头发微卷,一张方正的脸上五官长得端正大气。但是,当他从包里取出一件旧衣服换上,戴上手套,拿起钻头就进了厨房,电钻刺耳的声音一响起来,再看小黄,就是一个标准的技术工了。
最近一段时间,房产业不景气,涪江河边好几期的江景房空房率很高,大哥的生意自然也冷清了很多,除了小黄,他甚至自己起早贪黑地干不再请工人。他介绍小黄时说,小黄家里不宽裕,家里新楼房倒是修好了,人太老实了,除了这门手艺也找不到其他活,一个大学生三十多岁了连个媳妇也没有找到。
大哥也是装修工,他是九十年代初的高中生,他最初的理想沿袭了父亲的心思,考上大学然后坐在城里干净宽敞的办公室工作,做一个真正的城里人。大哥的成绩很好,考上一般的大学或者中专不是难事,那时我还在读初中,常常听见隔壁阮老师夸大哥,上次月考又是名列前茅。听到这话,父亲母亲脸上露出了矜持的笑容,一边说阮老师的女儿小琼也不错。那个年代的农村,只要是学生,“金榜题名”是最讨人欢心的祝福,我的一大叠明信片几乎都有这样一句话,“祝你金榜题名”。村里读高中的除了大哥和小琼还有在乡上蚕茧站工作当站长的刘兴全儿子刘伟。蚕茧站在乡下可是个重要的单位,刘兴全也是个重要的人物,从购买刚浮出来的小黑点一样的蚕宝宝到销售雪白的蚕茧,村里每一户养蚕的人家都得和他打交道,靠他照顾。蚕宝宝少,养蚕的人家多,蚕宝宝可是用“克”来称重的,刘站长有的是办法多几克或者少几克。刘伟家经济条件好得多,高三那一年,他母亲在县城附近租了一套房子,照顾刘伟。大哥回家偶尔也会说几句,他说人家那个才叫读书,有人做饭晚上还可以加餐,不像他只能在食堂蒸饭吃,肉都没钱买。父亲听到这话会呵斥几句,什么“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好多人想读都没得读”等等之类,母亲则叹息几声。记忆中读高中的大哥面黄肌瘦,那一头粗黑的头发也乱糟糟的。
大哥高考失利了,心高气傲的他没有报中专,大学又少了两分。小琼也没考上,成绩出来后一直呆在家里不出门。刘伟考上了,市里的大专,说是学法律的。那一年的秋蚕,母亲带上我一起去了蚕茧站,刘站长更威风了,头扬得高高的,一杆秤扛在肩膀上吆三喝四。我看见畏缩的母亲,有点生气,端起一背篼的蚕茧冲过去说,卖茧子,称一下。
1990年的夏天,我不敢去想大哥是怎么度过的,理想的破碎需要一颗强大的心脏来承受,一同承受的还有村里不同人的不同声音。我那时候多么盼望村里的人都是哑巴啊,或者村里不会有其他人,那么心里就清静多了,我的大哥也会好受多了。
后来,大哥随村里的年轻人去了外地,开始了他的漂泊生活,再回来时,已经有了一门手艺,室内装修,他是粉刷工,刮腻子刷墙壁。一把能收起来的木梯子,一个装了大大小小几把刷子、一把铲子的工具包,一架手把后座生了锈的自行车,这些就是大哥当年随身的配置。还有一个包,装着沾满了白色的石灰斑点的一套衣服,就像现在的小黄一样,进了装修的室内,换下干净衣服,穿上脏衣服,收工时再换回来,走上街就是一个穿着整洁干净的人。
大哥最初的生意不好,很难接到自己单干的活,只能帮人做零工。只要是熟人或者同事刚说一点新房子装修或者旧房子重新装修的事,我就迫不及待地说,我哥也会,要不给我哥吧,价钱好说。别人会问,你哥装修过几套了,有样板房看看吗。我有点犹豫地说,刚从外地回来,手艺没说的。人家就开始吞吞吐吐了,装修房子是大事,还是要请熟手。等等之类的说辞,让我很冒火,又只能忍着。
好在不久,那年夏天我家换了新房准备装修,只定了一个原则“简洁大方”,就全权托付给大哥。学校好几位同事都换新房了,这一次我有了底气,下班硬拉着他们去看大哥粉刷墙壁的效果。尽管是山区县城,但是夏天的午后气温也很高,我带着同事上了四楼,门打开着,厨房里水电工正在用电钻凿孔凿槽埋设电线水管,客厅里,大哥站在木梯上,头仰着,左手提着一小桶的腻子,右手用刷子在天花板上刷着。电钻声音太大了,我刚想喊哥,又怕忽然大声喊把他惊吓住了,先走过去稳住梯子才轻轻地喊了一声“哥”。大哥低下头看见了,赶紧垂下手上的塑料桶,刷子放在桶里,空出右手撑住梯子,走了下来。一头的汗,弄花了的脸,连鼻孔都是白的,我的心紧了又紧,抽了又抽,赶紧对他说,我的同事过来看看,你给介绍一下。
同事拿手在刷好了的墙壁上一巴掌一巴掌地摸过去,看看平整度,再看看手心,没沾上石灰,又仔细看了看四角,点了点头说,还不错。我说,我大哥,亲大哥,干活是没说的,再说以后有个东补西补的直接找我也方便,我们都是一个单位的,我哥肯定给你做好,不好不好意思收钱。那一刻,我就像一个精明的商人,一点点地卖弄着自己的手艺,如簧的巧舌只想取悦于对方,希望在对方的眼睛里能看到赞同甚至欢喜,期待那一句话,好,就交给你哥了。大哥话很少,只在一边笑笑,偶尔说,我妹妹介绍的,肯定做好,放心吧。
就这样,生拉硬拽的,我帮着大哥拿到了两套单位同事新房的装修,他忙不过来,也没想着请人,怕请的人手艺不好把刚接手的事搞砸了。有了两套装修好的房子,一个帮一个地介绍,大哥的生意渐渐地好了起来,他慢慢地请了几个零工,开始收徒弟。大哥是个严肃的人,很少听见他抱怨,更不呵斥徒弟,他只是说,不管干什么都要认真,都要干干净净地,不要让别人看不起,不然这一行也干不长久。
大哥的生意好起来,也有了自己的房子,婚姻又成了头等大事,“大龄未婚农村男青年”成了他的另一个标签。母亲四处托人物色未婚的女子,一旦有了一点眉目,不管美丑一味地拉来相亲,我自然成了“陪客”,陪着说好话,吹大牛,一脸谦卑,声音温和,希望为大哥的婚姻出一份力。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子女没结婚当父母的责任就没有尽到,只要子女已成家,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可以松口气了,至于幸福不幸福还不是他们要考虑的,放在第一位的是“家”,有个家总比没人管四处晃荡好,有个女人总比光棍好。
一起着急的还有小琼的父母,小琼也没结婚,她去了南方那座人人都去淘金的城市,不知道在做什么,每年春节回家都打扮时尚,和那些考上师专又回乡教书的大学生相比洋气很多,只是眼看着快三十了,也没带个男朋友回来。
我听见过几次小琼的母亲和我的母亲的低语,一声接一声的叹息。两个母亲面临着共同困境,也就有了共同的语言,一有时间就嘀咕上了,那种焦虑的隐秘的压得低低地语言,谁谁谁,和大哥小琼一年出生的某人已经当妈了,间隔期满了已经怀上第二胎了。那些话里尽是听得出的明显的羡慕和嫉妒,“老大不婚”成了父母们的另一块心病,在高考失利几年后新添的一种唯有结婚才能治愈的病,这种病让他们彻夜难眠,烦躁不安。
我也问过母亲,既然大哥和小琼都未婚未嫁的,试试撮合一下。母亲横了我一眼说,一个瞧不上一个,都自以为是。
小琼爱干净。一下雨,农村最脏的就是厕所,无处躲雨太阳还没落山,鸡们会纷纷飞上厕所上的房梁,有的低头打盹,有的相互之间咕咕咕地叫着聊天。没有哪一家的卫生条件会更好一些,包括一个院坝之隔的小琼家。我在屋檐下写作业,看见对面的小琼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去厕所,一会儿就听见她大叫起来,妈呀,鸡又在头上拉屎了。我捂着嘴笑,看着小琼穿过密集的雨一阵风地往家里跑,脚踩在院坝的青苔上,滑了一下。笑是笑了,自己也想上厕所,想了想我家厕所房梁上的那一排鸡们,仿佛看见鸡屎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又忍住了。
村里的居住环境一年比一年好,厕所也像城里一样贴了瓷砖有了冲水箱,可是小琼还是不愿意回来,她就像不分季节的候鸟,偶尔回家住上几天就又出门了,谁也不知道她会在哪一个地方永远地停留下来。
都说缘分是天注定的,在父母最焦头烂额的时候,一个也在城里打工的姑娘和大哥走到了一起,即便是大哥的新居还没有像样的家具,用我父亲的话说,客厅空荡荡卧室空空荡荡,那个姑娘依然黏着大哥,等着大哥早出晚归。母亲喜笑颜开了,连连催促着赶紧把喜事办了。我能体会到母亲的心急,她好像连传统的“合八字”、“提亲”、“道喜”等传统程序也顾不上了,她说只要都没有意见,就把婚结了,都老大不小的了。
大哥的婚结了,一向风风火火的母亲却生了一场重病,她不再强撑着忙着忙那,而是安安心心地趟着,一脸幸福地趟着。家里,有了另一个女人操持,那个女人就是我的大嫂。
不知道小琼怎样了,我几乎没有再碰上她,偶尔问过母亲几次,她说不清楚,以后也没再问。
大哥有了家有了妻儿,工作更加努力,他说要存钱供儿子读书,读到哪里供到哪里,他要让儿子真正地成为一个城里人。他的手艺越来越精,生意也越来越好。除了很忙的时候请好几个零工,也收了几个固定的徒弟,小黄就是其中的一个。
说起小黄,大哥总是带着不解。他说,当年要是他也读了大学怎么着也会有个正式工作,哪会像小黄,大学倒是上了,却又回到了老家干起了刷墙壁这粗累活。其实我给大哥说起过,他高中毕业几年后,大学就开始扩招了,以前村里要是出个大学生那是要在高音喇叭上播好几天的,现在嘛,就像读书的一个阶段,只要坚持大学总归是有地方可上的。大哥好像有点不解又有点不甘,他摇摇头再摇摇头,嘴里不知说了几句什么。
我家的房子是地震前一年装修的,厨房灶台上地震后出现的裂缝也越来越大,眼看着十年过去了,我想着重新装修一下厨房。一个电话过去,大哥就派来了小黄,他说,这点小活就让小黄单独干了,就当是锻炼下。
小黄干活时,我会在一边搭手,递个工具,找个东西,也会聊聊天。他是县城周边的拆二代,在东桥的安置点有一栋三层的小楼房,漂漂亮亮的独门独院,可就是娶不上媳妇。我笑着问他,是不是要求太高了,他直摇头,连连说,好一点的女娃们都出门了,在外面看惯了花花世界,谁还喜欢这小县城啊,况且还是城郊,很边缘的。
我没见过小黄的母亲,但是我能想象得到她脸上的表情,应该有几分愁容。大哥一旦听到嫂子说哪里有个姑娘不错,就会说,给小黄说和说和。按照大哥的理解,小黄应该比他过得体面,城郊有房,人长得端正,还读过大学,手艺能挣钱,没姑娘喜欢是没道理的。可是,世间世事,不是事事都可以讲道理,姑娘也不会听了道理就会嫁给小黄。
现在的年轻女子在追求什么,我是不知道的,肯定不会仅仅是十几年前的房子车子,二十几年前的三转一响,还需要什么呢,我实在不清楚。我知道网传一个笑话,是说现在结婚对男子的要求是这样,在家是厨子,在外有票子,还要低下头当孙子。
小黄对此倒是看得开,他一手喷清洗王,一手用铁丝刷子刷那些墙壁上的油污,面对着我的絮絮叨叨,他很淡定地说,凑合的婚姻不长久,还是不能将就了事。这是一个文化人说的话,我很开心地笑了,忽然很想把大哥当年的事告诉他。所谓的“久等必有一禅”,想必他也是知道的。
毕竟是年轻人,不到一个小时,厨房的墙壁就清洗结束了,包括吊顶,也顺带洗了一遍。我等着小黄洗了手,再换上干净的衣服,递给他应得的劳务费。他笑了,很孩子气地说,还是划算,算是挣了点外快,买只卤鸭子回家去。
我看着这个年轻人,好像看到的是十多年前的大哥,希望好运也会眷顾他。
临出门,我从果盘里拿了个红苹果给小黄,让他带上。这算是我心里的一个小祝福,每一次我出门或者家里有人出门,都会在包里放几个苹果,取“平安”之意。只是,这个意思我没有给小黄说,只是叮嘱他回家骑车小心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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