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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与一棵树对话(《当代人》2018第12期)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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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与一棵树对话
                   高卫国

      树以一位老者的姿态伫立在风中。

      我说的这棵树是我家老屋宅院里的一棵树,一棵老槐树。我曾经问过这棵树的来历,连我的祖母也说不清这棵树是谁栽种的,也许是一粒种子随风飞舞,在一种因缘和合地牵系下恰巧落在了老屋的院子角落。她慢慢冲出土壤迎着风和阳光伸展娇嫩的身躯,起初无人照看完全是一种自生自灭的生存状态,突然有一天她以一抹浓绿燃亮了主人的眼睛,之后的日子在主人的照料与呵护下站成了一树的风景。

    对于久居城市的我来说,很多时候这棵树仅仅是念想里的一个存在。春风荡漾的四五月间,城市小区里有附近的农家人来兜售槐花,此时我念想里的存在自然地变成了真实美好的回忆。满树繁花犹如满树的玉蝴蝶,惊艳了我的双眼,素雅的淡淡清香又勾起了我肚子里的馋虫。记忆中的童年,我不止一次的爬上这棵槐树享受大自然的馈赠,蹭蹭几下我已窜到了树上,先捋一把槐花塞进嘴里,丝丝甜味儿还夹杂着淡淡的青气。槐花也称“槐蕊”,味苦,性微寒,有凉血止血,清肝泻火之功效。 槐花既可以清蒸也可以炒菜,母亲总是留一部分槐花淖水之后晾干,这样槐花在秋冬季也可以变成餐桌上的一道美味佳肴。

    在新乡人民公园的小树林里我曾与一位相士相遇,他用油腻的双手把玩着三枚古钱,双眼上下翻飞打量我一番,居然神奇地说出我家老屋宅院进门右手墙根儿有一棵槐树,这时候槐树作为一种存在经由相士之口在我脑海中再现。相士深情地叮嘱我:“别毁坏这棵树,她有助于你的学业。”说完笑呵呵地盯着我,露出了长期香烟熏烤泛着黑渍的牙。我与相士素不相识,又有几百里路程的阻隔,相士是如何看到我家宅院中这棵树的?经由相士的演绎,这棵树竟然和难解的命运密码联系在了一起 。

    春节放假,远离城市的喧嚣,在老屋的宅院里我与一棵树对话。我是第一次认真端详这棵树的,冬日的树在静默中被风吹动,风吹动了她挺拔的身躯,吹动了她的肌肤,也吹动了她的枝杈,不知道风会不会吹痛她,落光了树叶的枝丫在风中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

    一棵树的姿容写尽岁月的斑驳。相对于春天而言,我更愿意冬天里与一棵老树对话,冬天的老树是一个沉默的智者。他的睿智就藏在那些岁月的褶皱里,我能在与树的对话中溢出生命深层的感动。一棵老树就是一位看惯世事沧桑的智者,智者无言,老者无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真正的智者都不需要言语的粉饰,禅家讲明心见性不立文字,诗家讲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我在和一棵树的对话中大胆猜想这些理论的灵感很可能都和一棵沉默的树有关。

在时光里行走,人和树没有什么不同,单向度的时光,无法返程,人在时光中衰老,树在时光中沧桑。树和人都无法抗拒时光的侵蚀,时光有时曼妙,有时又很冷峻,她以冷峻的姿容侵蚀着你。不仅侵蚀你的容颜令五官线条写满沧桑,也在点点滴滴中侵蚀着一个人的内心和灵魂。人和树又有所不同,人终究会有圈子、有江湖、有烦恼、有欲望也有放不下的小九九。在岁月的磨砺中许多人根本不如面前这课老树,他们早已激情不再雄心黯然,胸臆间有唉不完的声,叹不完的气。然而面前这棵老树以大美的姿态伫立在天地间,应时而发经秋凋谢,本身就是一曲自然的逍遥游。她始终以自然的姿态惯看春花秋月、对待人生冷暖,从容闲适、波澜不惊。冬天的树不会去怀念春天时的一树繁花,更不会借风之口到处吹嘘炫耀当年是如何的辉煌,她佛性俱足,以一颗平常心静待季节的风,春发夏绿秋落冬藏。我正是在这个冬天读懂了一棵树,并开始在和这棵树的对话中体悟人生。

树堪为人师,这一点少有人知。在一棵树的面前能映衬出自我的卑劣,猥琐,与一棵树对话就是与一个智者晤言,树虽无语,却能照见人的灵魂。世事屑屑,那些工作生活中遇到的不顺心,那些无数次挫伤心灵的痛,在和一棵树的对话中稀释、淡化,最后归于虚无,心境渐趋澄明。德高为师,树以无声的姿容启示着我们去理解那些生活中真知的恒定,生活的不如意和生命过程相比真的是无足轻重,一棵树比一个人更有智慧,生命由无数个瞬间组成,树在自然的风吹雨打中让每一个瞬间都伸展出随心率性,并以达观之心笑对苍生。在和一棵树的对话中我仿佛听见博尔赫斯的声音,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我仰头打量着面前这棵树,树抬头看看天上的云。天上的云是上帝随心的写意,姿态各异,变幻万千。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的智者其实就是我眼前的这棵树。我再次深情地打量着她,这时她成了我视野的全部,久看不厌。诗人陈敬容写过:小院外,一棵古槐,做了日夕相对的敬亭山。我家老屋宅院的这棵槐树,我虽无法日夕相对,然此刻也是相看两不厌,唯有庭中槐。

一棵老树就是一个睿智的哲人,她站在时光里微笑着等待季节更迭,当春风送暖之时,又是一树枝繁叶茂,丫丫杈杈,稠密的如同四季轮回的时光。那椭圆形的叶片脉络清晰,我从叶片清晰的脉络里望见我的童年,望见我的祖母,并听见祖母对着满树的蓊郁悠悠地说:“日子稠得跟这树叶儿一样。”读这棵树,每一片褶皱都是未曾翻开 的书页,写满了光阴的深幽,我是在四十岁才隐约体会出祖母这句话透着人间烟火的味道。我在与这棵树的对话中沉思成长,并学着用树的智慧对待时光轮回。此刻,我和面前的这棵树一样静待季节的风吹,来年春暖花开之时,我在春风的吹拂中,长成了一棵树,并且以树的姿态立在时光中。

                           (刊发《当代人》2018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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