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残酷之美
○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中国文学纵横》《中国现代文学史》三本书大陆版都有删节,这是意料中的事,但没想到半个世纪后,其中许多观点仍然令人相见恨晚。比如,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坚持个人判断,说《红楼梦》贾宝玉遁入空门的结局固然是为时代所囿,但作者个人的人道主义转向消极冷漠,等于“在理智上否定了他笔下多少少男少女们对生命、爱情的那种渴望”,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相比不免落于下风。对此,我是认可的。
○像海明威、茨威格一样,《被涂污的鸟》的作者泽西.科辛斯基也是自杀,殁年57岁。生于1933年的泽西.科辛斯基将自己在二战中受到的各种折磨与凌辱写进了《被涂污的鸟》,之离奇,之残酷,匪夷所思,不堪设想,但他发誓自己的经历都是真实的。他从巴黎回美国时原打算去导演罗曼波兰斯基家中,因故未去的当夜,后者一家有五人被谋杀。他曾两度担任国际笔会美国分会主席,也曾与富豪的遗孀结婚,传奇的一生风云激荡,电影剧本都相形见绌——《被涂污的鸟》也确实被改编成了电影。以八十高龄死于前列腺癌的渡边淳一也是出生于1933年。1998年左右我曾在大大小小的租书店里找他的小说看,总数约有二三十本吧,直至厌烦,此后再见他的新书,都提不起兴趣。如今回想,他的小说有三部印象最深,一是《失乐园》,一是《感官乐园》,一是《梦断寒湖》。《梦断寒湖》在1999年还有一个译林出版社版本,译为《魂归阿寒》。这是一本自传式小说,书里缅怀了他自杀的初恋女子。老年时在采访镜头前如谦谦君子的渡边淳一一生都算得上率性而为,他喜欢萨德、加缪和川端康成,他的文风似乎也可概括为以有力坚实的短句精致地描写残酷之美。渡边淳一有一句话说的蛮好,意为演员要在影片里裸露,如觉为难便不算好演员,作家也是,应有精神裸露的勇气,否则便不够格。
○普天之下,擅写文章之人比比皆是,但大多寂寂无名,宛如幽谷佳人。看一些莫名其妙的老几居然也能出四五卷之巨的文集,厚着面皮去欺世盗名。深觉无谓与不齿。
○写景也好写物也好,章法、修辞都是小技,最紧要是人的态度。人的视野、胸襟、见识、取舍,人的目光与足迹,不仅赋景物以呼吸,也决定了诗文的高下。无人在场的写景写物,字数再多,也是死景、呆景、伪景,是没有血色的说明书。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其实就是要我们写出,那个有情的人来。
○1939年6月17日,一大群民众聚集在凡尔赛的圣皮埃尔监狱外,观看臭名昭著的德国连环杀手欧根·魏德曼被送上断头台。由于新来的行刑者第一次执行任务,他低估了准备工作的用时。因此,魏德曼的处决并没有像惯常的那样在黎明时分顺利进行,而是推到了天色大亮之后,于是人群中的摄影师充分利用了白天的光线将这次行刑录了下来,断头台的刀片在下落的过程中不是一次而是两次被捕捉到了。魏德曼被执行死刑一个礼拜之后,公开处决在法国遭到禁止——不是因为它们太恐怖,不适合观看,而是因为法国当局知道人们愿意观看,不管它们多么恐怖。魏德曼因此成为法国最后一个被公开处决的人,此事见载于《人类砍头小史》。同样在1939年,法国决定在戛纳创立新的国际电影节,并在6月决定,电影节自9月1日进行到9月30日。从8月开始,戛纳的派对酒宴上便不乏乘坐豪华游艇赶来的好莱坞明星,气候宜人的戛纳一时风光无限。谁也没想到,9月1日这天,二战爆发,德国入侵波兰,电影节随即宣布取消,9月3日,法国、英国对德国宣战。这些事情距离我们都还不到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