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笔记

     
     剑鸿


　　一

　　进入十月以后，公园里的芙蓉花一天比一天开得浓艳。浓艳得和日渐风寒的天气很不相称，甚至让人有点错乱。

　　不知道是芙蓉的原因，还是我的原因。和她们生活在一块区域里虽然有很多个年头，我还是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感觉到她们的存在，想忽视都不能，想忘记更做不到。那么，问题就跟着来了，以前那些秋天，芙蓉在哪里，我又在做什么呢？

　　一切都是模糊的，模糊地让人有点沮丧。

　　这个秋天之前的春天，我尝试着记录一些被忽视的事物，以为这样多少可以挽留一些东西，并为此写下了几篇春天日记。然而，因为侄子生病，笔记中断，整个夏天一片荒芜。

　　荒芜的不仅仅是夏天，甚至还有秋天的一部分。我本来的愿望是，努力记住这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物，比如，蝉是什么时候停止鸣叫的，第一片落叶是从哪棵树开始的，芝麻在哪一个早晨转黄，秋雨是如何实现一层秋雨一层凉的。现在，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

　　芙蓉花突兀地出现在秋天的视野里，挂在稀疏宽大的树叶之间，迎着萧瑟的秋风中绽放，挤进模糊的季节记忆里。

　　二

　　侄子终于没了，连同他的所有，包括他的淘气、顽皮和天真，包括他的聪慧、安静和日渐晓事，也包括衣物、书包、作业本，还有我为他取的名字。如此彻底，像灰烬中的一幅画。

　　从春天的末尾，到秋天的末尾，一年之中最为绚烂也最为热闹的日子，弟弟的守候漫长得像一生，尖锐得像一根针，沉重得像一块石头。每天凌晨发出来的微信，都泛着佛的光辉。如果佛的光辉真能普照一切，又为什么不能眷顾这样一个弱小的生命？

　　细雨迷蒙，秋云惨淡。道阻且长。我从城市赶回家，一切都已完结。我陪着弟弟喝下几杯镇痛的酒。如果酒真的能镇痛，为什么不能消解弟弟酒后的痛哭失声？梁遇春说，人活到十岁最好。这样，就可以天真到底，可以避开人生的所有苦难和挣扎。

　　记下更多曾经给予援手和祝福的人的名字。生命会因感恩而增添更多福荫，而伟大的时光能踏平一切痛苦的深渊。深厚而仁慈的地母，也会将一切不安的灵魂安顿，使其安息。

　　三

　　路边的三叶草又长起来了。

　　我还记得春天的三叶草，一丛一丛地占据草地。它们抢占春天，也盘踞整个夏天。但我不清楚它们是如何从地表消失的，是因为一场秋雨，还是因为园艺工人的一次绞杀？

　　然而，它们还是重新出现了。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俯下身子去详细辨认，还用手指去抚摸它的叶片，细数叶子的数目，不多不少正是三片，冰冷的露珠打湿了我的指尖。秋天的三叶草，没有春天的三叶草那样肆虐铺张，它们小心翼翼地生长，一小块一小块簇拥在一起，躲在灌木丛下，躲在落叶堆积的角落，相互依偎抵御西风。

　　我喜欢这些从地下冒出来的微小事物，并愿虔诚向它们致敬。它们是生命的热爱者，也是季节的智者，渺小、顽强、宠辱不惊，懂得进退，一旦气候合适，它们就出来释放自己。

　　四

　　浅池里的水日渐冰凉，芦苇已枯萎，睡莲叶沿也有衰败的颜色。有几尾红鲤鱼在游弋。

　　从公园建成之日起，这些红鲤鱼就生活在这里，怡然自乐，悠游四季。但是，看它们游动的身影，似乎没有春夏时的矫健和灵动。是池水太冷，还是它们也学会了在秋天思考。

　　秋水澄澈，鱼影闲逸。这样的画面，并不适合思考，但适合出神。已经不只一次，我在池边发现静静呆立的身影。跟着一条鱼去游历，似乎是很多人的梦想。水虽然冷，池虽然浅，但枯萎的芦苇深处和布满青苔的岸石旁边，依然有很多风景。倒映的树影，不知名的大红花，还有飘落的银杏叶子。进入这些风景，也就进入了季节的内部。在里面，我们看得见生命，看得见自己的影子。

　　五

　　桂花似乎已经开过。浓郁的香气消失在秋风里，一点痕迹也不留。前不久，我骑着山地自行车追逐它们，从城南到城北，又从城西到城东，为此学会了一种新的文体——六言绝句。

　　六言绝句也走过辉煌的唐宋，只是走得更寂寞，更孤单，更不引人注目而已。饱受坎坷悲欢的秦观写过宁浦旧事：

　　身与杖藜为二，影将明月成三。
　　骨肉未知消息，人生到此何堪。

　　单调的节奏，虽然缺乏单双音步交相迭代的参差之韵，并不适合吟咏。但我喜欢这种铿锵而意犹未尽的感觉，就像这个秋天的桂花，在我还没有来得及饱享之时就已凋谢，更加惹人追怀。

　　现在想来，我在这个秋天最大的收获可能是，我终于分清了丹桂、银桂、金桂的区别。说到底，它们并没有很实质的区别，只是颜色不同而已，一样的芳香，一样的琐琐碎碎的花，一样的细细密密长在枝头，一样的在某一天突然凋谢。但正因为颜色的不同，而丰富了整个秋天，丰富了我对于桂花的认知和怀念。

　　于是，我在桂花将尽的时节，曾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一生一世浮游，一暖一寒又秋。
　　一喜一悲走过，一山一水长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