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丛林

　　　　　　　　　 低矮的丛林


　　　　　　　　　　　（一）

　　进入绝对的黑暗，才能看到低矮的丛林。站在命运赐予的图景中，看到最初的出口。微弱的火光之下，一幢墙外边的通道正在和未来对接。从荒芜小路上走过来的人，时日已长，蹲守在旷野里，时光风化了那张脸。

　　现在，我在一间屋子里，手伸向那一叠写满记忆的纸张。从窗子过来的风和手变成两种交集的力量，靠近面前泛黄的纸。纸张立刻形销骨瘦，一下子那么薄弱。字体断裂，人形扭折。它们终于变得面目全非。这个时候，阴冷的墙上，石灰的粉末，开始掉落。我闭上眼睛。声音从一丛林里来。跟着太阳走没错的。你让自己等待了很久。你总是在丛林里，走不出来。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从那里走过来。我等着，我有的是时间。那些时间专为等待从低矮丛林里走出的人存在。

　　一条小巷通往野外。我每天走过的地方。四周荒凉，动物的尸体和草与芦苇日渐枯萎。而所有活着的能够让人心明眼亮。那少女，像个小黑点，慢慢地从落潮的湖边退去。她从出口失踪。它们逝去，像小说故事，谜一样的情节，和未来如出一辙。

　　或者有人代替了过去，从这个城市，我不断得到一个人的消息。她处于城市某个角落。像电影女主人公的各种命运，不经意之间会和我纯粹的拟想合谋。我以为，每一个阶段的遭遇，都和过去有关。一个人和过去的某个人也会以互相牵连的生命感觉重叠。比如，从我生活中离去的人，不断地从时间里矮下去，矮过了少年的丛林。我的眼前没有任何遮挡。

　　我看着经历过生命的人，和世间物体一样风化着。有一些影象似真如幻。一些记忆被尘封到，失去了真实。比如，成年之后相识的某个女人，她失踪了很久，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像从未对过话。会觉得关于她的梦，完全成为我的记忆。即使碰面，她也会不记得我。若干年前，我和她从一辆车上擦肩而过，已经互不相识。那是唯一一次碰面。现在对她一无所知。怀念，只是空旷时间里，对记忆的拥有。除了这个，确实没有什么。

　　这让我一次次返身家乡丛树林。矮矮的槐树、各种各样的杂草。从那里穿过去，外边的事物都是标杆，不会使人迷失方向。飞机从上空穿行，太阳落下，它们的目标都准确无误，暮色的降落也从不出人意料。那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时间安排好的。荒凉得没有一物。“是为此庆幸，还是为此悲伤呢？”几乎没有答案。

　　丛林中，人、畜生、野兔之类穿行其间。我跑进去游玩。沉于冒险的乐趣。寂静下来的林子，听到急促的心跳，胸脯起伏的大口呼吸。脚踩着腐烂的植物和树的枝条以及落叶之上，响声被吸纳得微弱，像来自某个遥远的地方。或者这片地方在等我，我就来了。在黢黑的槐树皮树身中间，一个油亮皮肤的孩子，眼睛在潮湿阴暗的空间里，夺目闪亮。我从外地读书的学校，回到家乡的这片丛林。那时我学会了抽烟。坐在粗实地槐树枝条上，烟头的红光像磷火。

　　仰望天空，白云从头顶走过，寂寞的林子，连一只鸟的叫声都没有。我的身体也和这丛林子一样空阔。丛生了各种我叫不上来名字的植物们，它们并没有生机，凌乱而荒凉。时光埋没的少年，他一个人面对一种荒芜，确切地知道内心需要摆脱另一种荒芜，让宁静来占有。此时，更远的地方，从荒芜出发抵达的远方，令人内心充满了安详。我看到曾经在林子里发生的一切。

　　　　　　　　　　　　（二）

　　那孩子故意喊：狼来了。他瞥着她，吐出烟圈。她手里举着一根干瘦的黑树枝挥打着烟圈，烟雾凌乱。远处，一条狗站在外围的土堆上，朝这里张望。狗身上一块块的白毛。在微暗而荒凉的田野间，异常鲜明。很快那条狗就消失了。

　　那个黑亮的少女走过来。她从树丛下仰脸望着他。她说：我有点寂寞。他从她眼睛里看到了潮湿的柴草。他抽完烟，从树上跳下来。想着朋友小三笑过他：你没有碰过女孩子，你什么都不知道。阳光从远方出来了，打在植物的头上，白花花的。少女缩着肩膀，又一次抬眼看他。她的眼睛闪亮了一下，她一直在看他抽烟的动作，有几次转过头去。她抱着肩膀。她冷吗？她怎么抱着肩膀呢。她朝他走进了一步，停在那儿。她有些嗫嚅地说：从来没人抱过我。你抱抱我……他看着她，不知道如何伸出双手，胳膊有些僵硬。不过，很快他就抱着了她。他机械地吻了她的唇。那是一个孩子的初吻。他嗅到了周围植物的气息。清香中，有一丝异样的味道，他说不上来是什么。像一条鱼，或者一朵花。很快，一切都消失了，少女松开了他，径直走出了丛林。

　　离开那片林子，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只知道她溺水而亡。一次游泳的意外。可这意外，怎么看上去都是一种设定。到底是什么要把它埋葬在这片丛林里的。他一点都不清楚。她小小的身体就在丛林的某个地方。她曾经让他的少年变成一个红色的梦想，像日头的落下。

　　穿过丛林，他从一条小路来到了湖边。秋天湖水下蛰，冬天湖里荷的花叶枯萎，河底淤泥的藕已成熟，父亲带他去捉鱼挖藕。小船是从水面上开过去的，那个早上，湖的水面泛着淡然水汽。清冷的甲板上，他站了足够的时间。那天，雨水连绵，他迫切地等待阳光，雨水均衡地排满时间的河堤。他张望着，他在船上。永远不能把那只沉稳的铁锚抛到岸上。

　　每一次，看到一扇微开着的门，看到那里永远不会进来人，他就觉得有一个人正从那里飘向远方。那个滞留岛屿上的人，像这个城市荒芜花园里的一块石头。一块被雕刻成女子柔美曲线的石头，冰冷，沉默。她或者刚刚呼喊累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的身体由柔软变得僵硬。

　　这是一个遥远的年代。现在丛林已不在。变成一排排的房屋。他居住在其中的一个房间。他的夜晚，时常能陷入丛林。他有些迷失。更远的地方有一条河。后来就是那条河带他走的。那条河通过一条大湖。


　　　　　　　　　（三）

　　在纸上记录生活。它们从空白的房间里，显现出来。现在少年被后来的许多往事覆盖着。一个人让少年的一切面目清晰，并始终让我想起少年低矮的丛林。但是，早已消失的丛林，埋下少女的尸体，只会是白骨了。但是，总有一些事情活着，它们从泥土和灰烬中，探出头来。

　　她还在那里活着吗？像我一样，渴望活着。尤其在濒临死亡的黑暗中。有更多的人活着，他们都在逐渐年老，取代着少年的影子。生命终点在远方等待。少年已尘埃落定。我常常从消失了的丛林土地上走过，来到一个房间，躺在一张床上。生命要到哪里去？一幕电影的高潮早已过去，太多的刻痕绘制了一幅迷宫一样的地图，标着的地点，生长过那丛低矮的丛林的土地，累了，他也累了，而隐隐晃动的火焰，是身体的渴望，还是精神的需求？

　　我看着，那些写满字的纸张，都长成了低矮的丛林。我用身体想念它们。那时它们落到纸上，已经注定了没有声息。纸张先是变黄，微风潜入，抽走了内里的柔韧。纸张看上去完好无缺，那上面的画像和名字，已发生微妙的变化。那会，她从纸束缚住的平面上，发生了曳动。像静止的藤蔓，被突然的风吹动了。我发现她复苏了过来。或者是从时间中的不同阶段，信仰着不肯消失的景象，让自己以怀念的形式，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这一天，丛林里有各种动物出没的响动，挣扎出逃的线路。我哪里都去不了了。一定有什么发生，令人害怕，但是已经回不去了。年老的一切，都在这里。从低矮的丛林看过去，太阳照过来。它们隐入时光之中，为我所见。那片低矮丛林出现了过去、现在、未来的幻觉，我在走来走去。从梦里醒来，我接到一个不同阶段总给我打来的电话，我熟悉的声音。后来打电话的人，在这个声音里睡着了，却没有关机……
　　　　　　　　　　　　　　　　　　　　　　　　　　　　　　　　　201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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