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队巷狗事

      我总是沿着一条相对固定的路走去上班。出了门向南一拐，走不过二十步后向东拐进“四队巷”，大约一百多米后再向南折，三、五十米之后穿过一个短巷就到了单位，全程约三百米。每天步行上班去写材料，写“无私奉献”、“不断提升水平”之类的话。但我是个欢乐之人，即使在短短的上班途中也能找到很多情趣。

      一路上遇到的狗比人多。

      我生活在一个小城镇，居住的北关村区域内居民以本地农民为主。多数人家住的还是院子，常好养条狗看家护院。村里自古就有个讲究说是“狗来财”。大家养的大都是中小型犬，——以中华田园犬为重要基因的各种“串儿”。一般人家的狗都不是城市里那样关在家里的“狱犬”，而是在外面随便活动的“自由狗”。每天早上开门即放出来，晚上人、狗都回全了就关大门。天天在外随便跑着的狗多不会很狂躁，长年用铁链栓起来的狗则很容易发疯。

      每天早上是狗们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大多数男狗这个时候要巡防，巩固领地，顺便拜访故友，联络感情。沿途有的狗独自个儿专心赶路，心无旁骛。有的结伴巡游，轻松愉快，俨然春风十里唱歌相和兄友弟恭之态，熙熙攘攘，来来往往。中间总会夹杂着一两条精干狗、漂亮狗，生得出脱，跑得潇洒，那种阵仗在马是盛装舞步，在官员在龙行虎步，总吸引人要多看两眼。有的守在自家门口，观察、监督着络绎不绝的人和狗，有的鬼鬼祟祟窥探别人家门里状况，若被主家狗发觉了定会极其愤怒地狂吠着箭一般冲出来追咬，气场神似哮天犬。入侵者迅速逃走，逃一截儿又不甘心地站定，再三回头看，主狗再撵，客狗再逃，撵一段后也就不撵了——因为出了主狗的领地了。

      人有人的土地证、房屋证，狗也有狗的地界。这段路狗们经过长期打拼早已明确了各自的势力范围。它们坚决捍卫家园又勇敢艰辛地开疆拓土，各自领地相对稳定又不断变化，看似平静的地域其实也是波诡云谲，风云际会。

      狗只有与狗才能真正交流、交手。没有亡命追逐过的狗能感受到生而为狗应有的激情吗？没有进行过领地征战的狗知道怎样才是胜利的豪情吗？没有在撕咬追逐中失败过的狗懂得体会并接受一生起起伏伏吗？没有在春天里寻找到伴侣的狗能理解两情相悦的美好吗？……沿途的狗步步踩在埃尘，天天活在埃尘，风里雨里，泥里土里，各种狗集结成动荡的江湖，纵横驰骋，快意恩仇，使俯首低头的命运鲜活起来。

      每天中午和下午是狗们的闲适时间。闲人坐在路边说话，闲狗纵情卧在路上无言，这种沿途卧着的多是一些岁数大些、经历多一点的老实狗。经见稍多，心态就趋于平和，少了很多计较心。白云苍狗，云卷云舒，它像是卧在南天门内一样忘怀笃定。我走过，它连头都不抬，它连眼睛都不睁。

      它当然知道走过的是哪个人。

      我印象深刻的是，有户人家晚上也不让狗回院，无论怎样冷的寒流天儿，狗都是整天卧在大门外，像条野狗般游荡寻食活着，仍然忠心耿耿地看门护院。我很是为它感到悲伤，感到愤愤不平。但那条狗看起来并没有郁郁寡欢，反倒理直气壮地踞坐门前，时刻警觉。——它明明是一条被抛弃的丧家之犬，是什么在支撑着它的精神？又有靠近单位的某户人家有一条老狗，黑花色，毛稍长，腿短，微胖，有十来岁。——看狗多了，就能辨别判断出很多信息。它温情朴实，言语不多，神态持重恬淡，步履稍显蹒跚，应是已经在倒计时。看得出来，主家对待还不错，狗的眉宇间没有凄凉感。这狗给我很多启发，也给我一些激励。我和它对面走过时，把步子放轻些。

      我搬回老院居住后，在邻居劝说下也养了条小狗。把这个小奶狗一点点养大，对狗的习性稍有了解，之后慢慢不复怕狗，不再做被狗追着咬的恶梦。张木让我给狗起个名字，我说叫“张俊狗”吧，张木拿鼻子哼我，说那就不是个名儿，我说怎么不是，人有“俊杰”、“俊才”，马有“骏马”，山有“峻岭”，为何不能有“俊狗”？！说归说，到底也没有再起个名字，小狗的名字索性就叫个“狗”。我站在屋里窗口唤一声：“狗！”小狗只要在院里，马上不顾一切地冲刺到窗外站定，像是冲上战场忘却了生死的优秀士兵，又像是从战场上呼啸着载誉归来的勇士，它度尽劫波回到人间唯一有亲情的地方，它尽力压抑着内心的波澜，歪着脑袋看着我，眼神分明在说：来了耶，有啥好事？

      刚开始狗不吠叫，张木说这狗啥都好，就是不爱说话。这话我不赞成，庄子曰“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极度运用话语权的未必说的是真道理，爱叫的狗未必是好狗。但等过了一两个月，狗大一些了，晚上外面有动静狗也吠叫两声，我又觉得一声不叫也不好，像这般起到报警的作用就正合适。

      真是一方水土一方狗，小狗很快就具备了主人翁意识，每天早上我一起床，它立即到窗下守着，耳朵支起，激动得坐卧不安。我打开屋门它必欢天喜地地跳跃着挤进来，全屋巡视一回，把每个角落都细细看过，嗅一嗅，检查一下过了一夜各处有何变化。我们吃饭的时候，它定要想方设法伺于一旁，如果被张木赶走，它就过一会儿再试探着把头探进来，试探着进半个身子，试探着走到餐桌旁，假装第一次、尽量动作轻巧随意地走过来，它眼睛看着别处，不与我们对视，以免引发注意。但它站稳后没有一分钟就忘记了刚才的事，把全部精力集中到我们嘴里的、碗里的、桌子上的食物上。狗专注地看我们吃每一口，认真地看着我们的脸，实在忍不住了就会轻吠一声，提示我们应当分享一二。后来我学它叫，学到相当神似。某天中午，孩子们回老院吃饭，突然听到狗大叫一声，我非常气恼地斥责小狗：狗！你吼谁？！儿子不好意思地说：妈，是我叫。

      我家的狗不挨打也不挨骂，连对狗的脸色都不作冷漠状。我们同样都是生活在埃尘的生灵，有着相类似的卑微情结，我不愿对一条狗摆出圣上、大领导的眉眼来找内心的平衡，也在努力修炼平静安详的内心去尽力有风度地与一条狗相处，但我也不会成天抱着“儿子”、“宝宝”地宠溺。狗有狗的天生习性，在地下打滚儿，与狗友闲逛，与外族狗争锋打斗，自主选择爱情是其心愿所在。不能把狗当人，也不能把狗不当狗，有人养的狗一年到头都关在笼中，有人要求狗站起来走路，有人给狗“烫发”，有人嫌狗换毛时掉毛，竟然把狗全身的毛剃掉，更有人为了所谓“好看”，竟然把狗尾巴断掉，——何其残忍！

      这狗不爱吃狗粮，爱自己出去找点吃的，爱在饭桌跟前晃，踅摸。它在精神上的需求要多于食物，最想要的是主人的关注、抚慰。这家伙只要在家简直是时刻都盯着我，我一看它，它马上跑来就地卧倒翻身露出肚子，一言不发，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只好用脚轻轻推推它，院子平平的，阳光暖暖的，微风柔柔的，狗无限放松，满足，推不了几下狗就眯着眼睛睡着了。有时它明知道我忙着种菜，无意安抚它，我从它身边经过时它只顾睡它的，却很奇妙地把尾巴尖儿抬起来慵懒地摆几下。狗是在梦中吗？我也温和地看它一眼，不知他是否能感觉得到。“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但狗毕竟还是要学会理解和接受，它只是一条狗。

      它很有探索精神，每天在院子各处研究思考。惊喜的是这狗爱捉老鼠。它与老鼠在柴房、墙边、花丛等各处上演一场场生死追逐，尤其是追进我种的凤仙花、夜来香、蝎子草、半枝莲、无花果树丛中，只见花朵纷乱披靡，枝叶折损，老鼠亡命逃窜，小狗穷追不舍，横冲直撞，绝不忌器！活脱脱一个草上飞。我不责怪它折腾得乱七八糟，我早知道它是一条狗。当时并未见它现场捉住老鼠。却在之后某个清早看到南房台阶上一溜摆放着四只死老鼠。我和张木笑着站在跟前看了好一会儿，那天我们没顾上摘菜，给小狗切了一块牛肉，煮了两个鸡蛋吃，以资褒赏。后来，南房台阶就成了狗炫耀死老鼠的固定地点。发展到后面，狗从外面捉了老鼠也叼回来摆那儿。

      我家狗是自小跑野了的。大早上，阳光忽拉拉洒一院子，我一开大门它就急不可耐地窜出去了。我在菜地忙，不留神，一群狗鬼鬼崇崇地用头顶开虚掩着的门，鬼鬼崇崇地一条跟着一条进来。先溜进来一条白狗，又跟进来一条黑黄毛斑驳的花狗，又一条黑狗，又一条体型更小些的黄狗，……鱼贯而入，竟有六七条。狗儿们浩浩荡荡绕着菜地环游一圈，夹杂着在院里各处闻闻，缩着尾巴，耸着肩膀，身体僵硬警觉，神情紧张地看我们的脸色，很快离去。——等我家的小狗回来了，立即发觉有一群狗闯进它的领地并公然到处走动的迹象。小狗非常生气！嘴里叽叽歪歪地嘟哝，它还盯我们好几眼，那意思大概是说：瞧你们这俩大活人是怎么看的家？！

      小狗也不是反对任何狗来我家院子逛。它有个混得最相好的朋友（被我和张木唤作“狗朋友”），是个闺蜜。浅黄色的，比它身型略小一点，它会主动地带回来，甚至可以分享它的狗粮。但是小狗时时刻刻都要提醒人家：“我的地盘！我是老大！”那个狗朋友非常绵善，总是让着，不争抢。两条狗来往不断，平时不是一起在我家逛，就是在四队巷里狗朋友家玩。常常我上班时刚拐进四队巷，两条狗暴匪般从狗朋友家冲出来，然后一路护送我到单位。狗跑在前面，狗警觉地到处检查危险，狗操心我走错路，狗驱离可能对我有危险的其他狗，狗还要急急地在我视力范围内抽个空子排泄，那我就停下来等着它，看着它，使它安心。狗朋友就不会有这些行为。它心里清楚我不是它的主人，它只是跟随着玩一趟。

      狗朋友很有礼貌，每次见了我好打个招呼，用狗嘴在我腿肚子上轻轻碰一下。这当然引发我家小狗的不满，立即把狗朋友赶开。——必须是它走在挨着我的位置！必须！

      送我上班其实一路会引发很多争执。人走过去没问题，但这两条狗要从别的狗的领地通过，本土狗不充许。于是就咬过来，咬过去，吵着、咬着、追着，最终把我送到单位，它俩扭身离去。我听单位的门房说，有时小狗中途会到单位门口看看，看我是否从楼里出来了。

      时候久了，我与这一带的狗们彼此熟捻，有时路上遇到了互相看一眼。我若盯着狗看，它一般会很快转移眼神看向别处，表现个谦卑退让的态度。这是狗的习性。狗界凡二者相遇，必有个根本态度，或是主动低头认服，或者义气相投英雄互敬成为伙伴，或者打斗个你死我活决出高低。人们总嘲笑狗有奴性，骂“狗奴才”，我大不以为然。狗对主人的从属那是天性，倒是人的奴性表现得更为丰富、更有层次、更有高度，可以达到极致境界。从本质上说二者完全相类。但是人不说自己，却很会小看、欺负不会说话的狗。——你看，有些人掌握了话语权是多么的卑劣低俗！

      我家小狗也很快加入到清晨在街上浩浩荡荡巡游的狗群之中，而且——某日，张木回来后非常高兴地说：你知道吗？咱屋小狗带着七八条狗视察领地啦，它跑在最前面，当领导啦！片儿长！

      当时我心生狐疑，小狗本是雌性，并非身材高大威猛，性格不很倔强强势，打架功力也不是特别高段位，怎么就能成了狗王？只是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立即为小狗的“争气”而满心喜悦了。当了领导果然就是不同，每天早上，——后来甚至已经不限于每天早上，只要小狗在家，无论我们什么时候打开院门，门外都有一群狗（多至八九条）燥动不安地聚集着。张木洋洋得意。他说：看看，看看！咱这狗的狗缘儿好啊！果然是狗如其主，我人缘儿好，养条狗狗缘儿也是极好，这么多朋友都来看它！

      直到某日对门的黑妮姨姨来家里说：你屋狗肯定是走窝子（发情）呢，你看这些天你门口熊下多少牙狗子！看给你屋大门上尿成啥啦！

      闻听此言，我俩顿时心里一沉。小狗还太小，只有9个月大，怎能承受得了怀孕生育的辛苦！怪不得狗成群结队地向我家院子集结，怪不得狗群簇拥着小狗跑，神态异常，原来是男狗们在争宠！

      此后把小狗关在院里不许出去，再不以群狗簇拥追逐着我家小狗为喜，对守在大门外的狗群是烦不胜烦，开门见了就踢就赶，张木更是再不提“人缘”长“狗缘”短了。纵是这样，过了一段小狗看着就胖了起来，行为举止也变得明显成熟稳重了。某日我回来，忽然听到院里有细碎异祥的声音，寻了半日，原来是小狗生产了！

      小狗趴在它的窝里，痛得头都抬不起，浑身毛劬湿，身子下面一窝小狗像小耗子似的叽叽叽叽地叫着，我连忙拿出几个生鸡蛋打到盆里，端到狗嘴前喂着吃了。狗朋友好久没有来串门，后来再看到它，肚子下面奶头吊下来，我才知道原来它也下崽了。

      四队巷西头那家有一条黑花花狗，是我家小狗的男友，但从来没见他来看过自己的孩子。后来这些小狗崽断奶后都被人抱走。到第二年，它们在路上跑着，我一眼就能认出来。但是它们什么也不知道，——更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兄弟姊妹的任何信息。我喃喃地念一句“傻家伙”！就跟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心情一样。但毕竟它们是狗，它们没有独立思想的能力。

      它们从没有这个机会。这是命运。狗不懂得为此难过似乎更好些。我也要懂得放下，每天过着机械的生活，不得不随波逐流。但我有意在属于我的时光里让思想稍稍放飞，不要忘记了我还应当有所思想。

      又过了一年，我家的小狗被送到了别处，原因是小狗忌讳别人来我家，尤其是它刚生下小狗的一段时间里如果有外人来，小狗反应特别强烈，有好几次直接冲出窝来，伸着脖子呲牙嘶吼着奔来人小腿而去，我赶紧呵斥住，过后尤觉后怕。即使狗没咬到人，它总这样吼，慢慢的朋友们也都不愿意登门了。思来想去，虽然不舍得，还是狠狠心送走了它。捉它那天，小狗拼命地挣扎，叫得极其凄厉。

      听说它到了别人家后被关进笼子，再也没有出来自由活动过。我再也没有见过它。每每想到，心里是满满的亏欠与无奈。

      狗朋友经常来家门口等它，找它，眼巴巴地看着我们，满眼哀求询问之色。它小心翼翼地尾随着送我上班，讨好我。一路上，我和狗朋友各怀心思，心里都不是味儿。它偷偷看我的脸色，它左顾右盼，梦想着能在送我的路上与我家小狗重逢，却始终未果。可怜的，我能感觉到它满心的悲伤与孤独之情。

      又过了一段时间，狗朋友不知何故竟也不见了。呀！过去的时光真的就是那么短，过去的场景如今变得那么飘缈！

       街道上的狗越来越多，尤其是每天早上很多狗要巩固标记领地，墙角、门礅和大门上时有狗尿痕迹，路上常见狗屎处处，以此，我把四队巷叫作“狗屎大道”。走在狗屎大道上，我时常告诫自己，世界是属于万物的世界，无论是怎样的自以为高贵或怎样的被指认卑贱，都以各自的方式活在当下，同享春风，各度遥夜。我们同处埃尘，都有着浮云一样的命运，坦然些，平和些，更加珍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