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里的巢穴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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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废墟里的巢穴》
(一)
有次去胜利街,碰见一个画画的,男子五六十岁的样子,坐在一个小木凳上。面前竖着个架子,一个简易的调色盘放在手边,盘里混杂着五颜六色的颜料,地下还摆着若干敞开盖的颜料瓶。瓶旁有个装水的桶,以及擦颜料的抹布,均脏兮兮的。他腰里挎了个包,拉链敞开着,很廉价的那种,正全神贯注,勾着一幅草图。画的是水粉画。那一刻,我觉得画家,无非是纸上的油漆工。
同去的友人认识他,拍了下他的肩。他回头看时,竟笑了,站起身来,说,好久不见了,八十年代就听过友人的课,是友人的学生;说自己画了几百幅近千幅的胜利街,每一户人家都画了;说想办一个关于胜利街的画展云云。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手机让友人看他的画。我站在他身后,拍了几张照片,矮矮的画架支在长长的青石板路上,像学生的素描板。前面是陈旧的街景,灰色的天空,几粒稀稀拉拉的行人,他穿着白衬衣坐在架前,本身就是一幅画。他不是本地人,北方口音,个子高大,笑容纯净,长得也方正。
友人告诉我,非常喜欢他。说他执着,八十年代就画起,从未间断,经常看见他在街头写生;说他是个工人,家境并不好,然而心思纯正,画得也不错,有梵高的意味,精神上也颇似梵高。回家后,我把拍的照片,发在微里,很多朋友过来留言。有的说采访过他,有的说他是个隐士,有的朋友调侃说胜利街应该奖给他一个门面等等。还有的朋友在小窗里,传来他当天的画作和以往画的胜利街,说此人不仅爱画,还嗜书,刚向朋友推荐了纪德的自传《如果种子不死》。
是呀!如果种子不死该多好,那便是火炬,黑暗中握在手里的春天。
一张张画作缓慢翻过,仿若一座座童话,存活在他轻薄的纸上,又似水里漂动的彩色床单,炫目天真梦幻。强烈的色块,抽象的人物、电线、阁楼、石板,石板里长出的绿草,以及蓝色的垃圾桶,街头走过的背影,淡淡凝结的空气。那些固体和肉体的生命,虽失尺寸,没重量,但在阳光温情地泼洒下喷薄而出,流溢着淳朴宁静的气息和忧伤的内质。可以窥见一个画者隐秘的热情,错杂的心绪,对时间流走的不安,以及于艺术的珍视与热爱,它是卡通的,也是庄严的。
我把他的画转发给友人,友人也说好,点评了一张,说有时间感,画得比以往扎实多了。色调稳健,用笔含蓄,有愁苦状。那是很多人熟悉的石板街,将会退出历史舞台,在这个城市的版图上消失,唯情感依旧。
我再同另外两位朋友去时,他依旧在那画画,只不过换了个场景。有个朋友眼尖,说,那不是那个画画的吗!我便笑着和他摆了摆手,他也笑着和我挥手。那天阳光很好,明媚的光线里,他穿了件红色格子衫。我们说起他的画,说起熟知的朋友,说起了他想办的画展。他掏出手机,说加个微吧,我说你回去用我的电话号加。他的手一直在抖,按不好键,说:“你加我吧,我手有病,不听使唤。”我问什么病,他说哆嗦症,先天的。我说那还画画,他说画画可以,尚能控制。
我把他的情况告诉了友人,说起了他的画展。友人说,办画展是件严肃的事情,尽管在当下,今天是开幕式,明天就是闭幕式,并没多大意思。但还是愿意帮他,把他的画作传递出去,让更多的人看到一个异乡人对这个城市的守护,对每块砖瓦用另一种方式的保留。当胜利街不复存在,不复真实时,若干年后人们想起它,可以在他的线条里复活所有的情感和记忆。
办画展非常繁琐,要提前定日子,布置展厅,选画,帮他写开幕词,邀请嘉宾,一系列的前期筹备工作。最难的是募集资金。还得让他再画四五十幅黑白素描,从中选出若干,补充视觉效应,友人如是说。
他们约好第二天在友人的工作室商谈相关事宜。友人问我,是否过来采访下他,写篇小文。我说不了,知道的已很珍贵,刻意了反不好。我喜欢自然捡拾的东西,一旦立传,便做作了。
所有的苦难都是云淡风轻的,有些事有些人不需要了解太深。岁月是严肃的,但从不吝啬精神养分的输入。
他现在依旧一个人生活,1700的退休金,租的房子。大部分工资都买了画具,画画让他平静,脱离平庸,战胜孤独,并享受着这种孤独。他说黑暗中,总有一盏灯是亮着的。
人生很简单,无非物质、精神两大块,当一个人过多汲汲物质时,便很难体会到精神境界给予的快乐,那是一个台阶。虽说精神生活建立在物质生活之上,但此人是个心灵的操盘手,并没过多纠缠,而是直接进入了精神高地,这是可贵可敬的。
他自己没有巢穴,却画着那些即将失去的巢穴。
我通常看见自我标称画家或作家的过来加友,一般不予理会。所谓的“家”实在太遥远,也太亲近了。如果未能全身心投入,给予它热情,把它陇在身边,或跨越无数障碍,再远再难再黑的夜晚都奔向它,便不是你的家。相反你不能像对待孩子那样,爱它呵护它养育它,它也不会在你这安家,以你为家。若你只靠它增加自己的体面和荣耀,那它是虚假的,你更是赝品。艺术的尘埃只落在具有精神之美的精神者的精神世界里。
我在微信里修改了备注,画家吴老师。
(二)
一天晚上散步,又绕至胜利街,在废墟里走了走。没走几步便落起了细雨,雨水并不冷,我举着手机边走边拍。很多居民业已搬走,空空的室内一片狼藉,垃圾渣滓成堆,有的地方还淌着污水。丢弃的瓶瓶罐罐,味精酱油依旧散发着余温,好像刚刚还有人在此烧火弄饭样。不少房屋已然推倒,露出厚厚的青砖,高高的屋脊,发黑的檩木,虽腐败,却难掩古朴华贵之气。
这是胜利街的东段,几年前就进入拆迁列表。曾在此扒出过一座青石牌坊,五米高,四米宽,原来是裸露的,不知何年何月被垒进墙中。牌坊上梁雕有火凤凰,下梁为二龙戏珠图案,中间的文字已然模糊,两旁的柱子有冠袍带履的古色人物。左上方有块石刻,刻有雍正字样,后又考证为乾隆十九年之物,是纪念烈女真媛的。原有两座,一东一西。真媛未嫁丧夫,绝食过,上吊过,一心只为隔帘一眼的张家公子守节。30岁那年被张家接去,过继了一个子侄,守寡至死。此女姓温,名秀珠,荆门人,官宦之女,颇有才气。写过书,张家的家谱是她续的。她的后裔88岁的张凤材老人是长江大学的退休老师,现今依在;张家巷也在,属胜利街的一条岔径。
很传奇的故事,现在听来多少不是个味。于人性总是有失偏颇,过于狭隘,也体现了当时的价值观。历史迷雾不做深究。乾隆十九年,正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时,也就不难理解李纨这个人物的诞生。那时沙市繁华,清人刘献廷在《广阳杂记》中说:“荆州沙市,明末极盛,列巷九十九条,每行占一巷。舟车辐辏,繁甲宇内,即今之京师、姑苏,皆不及也。” 是说昔日沙市,曾比肩北京,不逊苏杭,是个金门玉户,银花雪浪的繁华之地。
一位婆婆坐在一个门洞口,我进去避雨。婆婆说她从结婚至今一直住在这条街上,五十多年了。她的公公是河南人,解放前挑担过来,在胜利街走街串巷卖些花生瓜子苹果类的小吃。稍有积蓄,便租了个门面轧面条,手头宽绰后,在胜利街买了座占地七十平米的小楼。老式结构,一楼青砖,二楼木质,和这条街上大多数房屋一样,典型的明清风格。
原房主是个资本家,先天失语。她嫁进来就住那,后来和爱人把那处房屋推倒,起了一座三层小楼。她爱人是港务局的,她是服装厂的,有三个儿子。婆婆今年76岁,一头雪练,一说一笑的,蛮和善。我问她签合同没?她说签了,都拆几年了,房子也还了。现在是租住,搬迁时,赁了一间25平米的小屋。租金50元,不贵,就一直住了下来。她指了指对面的高楼,隐约可见几处零星灯火。说,新家没人,一个人空荡荡的,不习惯。
我问她签合同时扯皮没?婆婆“嘿!”的一下,笑出了声。说扯了,咋不扯呢!扯了大皮的。我笑问,那您是钉子户了?婆婆笑道,这条街最大的钉子户,谁都知道。说着摸了摸头发,你看,头发都扯白了,扯了几年。我问她扯赢没?她说还好,但也划不来,自己生气,睡不着,老头子也急死了。
婆婆说,她家的房子占地七十平米,三层共计210个平方,一楼是门面。开发商一个平方还一个平方,给三套九十的。他和老伴不干,说家里还有个小院,院里搭有一间四十平米的小房。她有三个儿子,儿子们也有后代,人口众多,过去出场大,可以活动开,现在是鸽子笼。另外她有残疾,走路不便;再者她和老伴均未享受单位的分房福利。开发商起初不让步,断过水,断过电,节日间,派过百十来个穿制服的小伙子包围过她的家,上房揭过瓦,阵势蛮吓人的。她让儿子们不回来,不介入。那天她一人在家,老头子在小卖部打牌,回来后,生了不小的气。幸好有辆市局的警车经过,她拦了下来,警察进行了调解。说,没签合同前,属私产,不能动,那些人也就走了。她上访过,市长安抚过,事情一直僵着,后来开发商做了让步,给他家补偿了三套一百平米的房子,外加一个门面。
我说您的财产咋分的,婆婆说一个儿子一套,门面自己住,百年之后,给三个孙子。我说您老都是孙子呀,她说不是,有一个是孙女,但一样的。
雨一直在下,我默默地听着,这便是老百姓,争也是为儿女们。如今一切都归于宁静,只有淅沥沥的雨声和孤单的婆婆留在了这个废墟之上。
(三)
胜利街曾经是这个城市最长的一条街,十华里,东西两段。西段繁华,为商铺云集之所;东段落寞,属家居之地。西段起头处,有座巍峨的牌楼,东头收鞘处有座寂寞的庙观——青龙寺。很规矩的一条街,全部用青石板铺就,因年深,雨水冲刷,脚掌摩擦,光可鉴人,泛出油润的质感和色泽。以前住在这里的孩子,每逢下雨,会提着布鞋回家,让脚掌充分享受石板的光洁和踏实。也有孩童,拿着镜片,边走边晃。那些老屋和花花绿绿的物品,顺着太阳的光线流动折射,成为孩子们心中的海市蜃楼,童年里的童话。五六十年代,居委会的大妈们也会在天黑之后,提着灯笼,挨家查水缸,查火烛。像《红楼梦》里林之孝家的带人夜巡样,这些都成为久远的影像与记忆。
街两边多是门面,门面旁是门洞,门洞窄小,看起来普通,进去却别有洞天,有曲径通幽之感。我们可以想象当时之景,外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里面金针落地,花叶无声,完全是两个世界。
巷子幽深,一个四合院连着一个四合院,一个天井接着一个天井。少则四进,多则八进,糖葫芦样串在一条主轴上。天井非常漂亮,有四方形的,也有椭圆形的,透过黑色的小布瓦檐,可以看见乌沉沉的天空,天空上流淌的云絮,滑翔的雁阵,湖水般翠绿的枝叶,以及枝叶间筛下的碎金。有风有缠绵的雨丝,抽干水分的金箔,在曾经的天空和生命里飘过。还有屋主人的跌宕人生,小女子的爱恨情仇,在此一一上演。时间老了,日子倦了,有人出生了,有人离开了,往返循环,成为一种绵软浓丽的接力。
天井地面上有水井花台,高大的树木,石头砌的金鱼缸,俨然一个小花园。有的人家还搭有戏台,著名戏曲理论家、教育家余上沅的故居便如此,还有更衣室和赭红色的壁画,雕花的石柱基等。至于唱的何戏,台上之人如何撕锦裂帛,细乐生喧,已恍如灯影,隔着时光的水岸袅袅散去。
堂屋大多木质结构,两层建筑,踏着木楼梯吱吱呀呀便能上去。板壁焦黑厚实,直通房顶,以前绘有雕龙画凤的图案,随着岁月侵蚀已悄然淡去。梁木粗壮,柱子林立,房屋建得高大,得仰望。大部分由堂屋、正房、厢房、天井组成,标准的四合院。这样的院落雁翅般递进排列,一栋至少三五十间。整个布局,疏落美观,巧妙宜人,又严丝合体。
风火墙非常高大,三层楼的样子,把栋与栋,屋和屋之间隔开,防止火势蔓延。院内四通八达,栋与栋之间有腰门相通,不走街面便可往来,颇似红楼中贾府的意味。以此推断这样的建筑群落,应属一个家族,腰门起方便之意。果不其然,后来查阅资料得知这片房屋系邓家所建,是他家老宅,除拆毁的,目前尚有三十多栋遗存。解放后,这里成了大杂院,孩子们在此藏猫猫,躲迷藏,仿若迷宫,是个很好的游戏场所。过去这里的主人颇显赫,多是官宦商贾,也有书香门庭,是有钱人家的壁垒,也只有此等人家才能建得起买得起这样的房屋。
屋分两层,下砖上木,灌斗墙,翘屋脊,典型清式结构,也夹杂着民国遗存。解放后至近年搭建的也不少,占据一定比例。成为大杂院后,住户见缝插针,扩充自己的地盘,能盖的位置皆竖起了砖瓦,密密匝匝的。有的还进行了改建和扩建,格局不断地被打破,很多天井已然成为过道。电线密如蛛网,东拉西扯,纠集在一起。青砖夹杂着红砖,油布上盖着石棉瓦,景致错乱。但一些彩色玻璃,嵌花隔断,精美的花窗,石上的浮雕等仍在,依旧难掩昔日的风采与辉煌。
有一木质楼梯特别的宽,直通二楼,一望便知大户手笔。上面一圈雕花木栏,正方形的游廊圈着天井,廊后是一间一间木质房屋,顺此还可绕进另一回廊。至于公有还是私有就不知道了,胜利街百分之六十的房屋都属国有,皆资本家当初上交之物,租户甚多。楼里大部分人家已然搬走,有间屋子从墙壁至棚顶糊满了报纸,报纸日期为2012年,也就是六年前有人在此打理布置过。一户虚掩的门里,两个女子在抽烟,身上只穿了条三角裤。
那天是春末,空气里飘着粉色茉莉的甜香。这所当初的江南豪宅不再是那些身着古意,服饰精美,颈领高耸,摇曳生姿的太太小姐们的专利。时光断裂,风尘女子照样在此栖身。
楼梯很美,泛着木质特有的柔和。下来时,有金色的光柱从雕花的栏杆打下来,走在灰蒙蒙的光影里,人是轻的,像烟。时间是抓不住的,它就在那。我和许多人在一起,只不过他们走进了另一个时代。
(四)
很多年除词典外,我不知道“历史”这个词的真正含义,无法把它具体量化起来。当我有了个人的历史后,方明白,所谓的历史,不过是精神回家的一种方式,是茫茫黑夜,轻叩门扉的声音。一个城市的历史,同样会在寂静的夜晚,叩打着这座城市的大门。那是游子向母体深切地靠拢,是自身属性独特气质的自然回归,也是思想砖瓦的默默垒建。所以无论对个人、城市、国家,“历史”都是回家的路,是夜深人静时,门板上的笃笃声。
胜利街,这个城市剩下的唯一一条老街,最后的市廛。泥鳅脊,雕花的翘角,上了锈的铁门环,吊脚楼,很多很多细节,都是我痴迷的。像旧时切割下的一角时光,缝补在现今的时空里,精致而腐败,灰尘里的美。至于它的历史有多古老,有文字可查的要追溯到晋,那时的名字叫寸金堤,想一想都昂贵,宛若一部黄金古书。后来叫九十埠,因濒临码头,开埠所得,俗称九十铺,商铺云集所致。民国时,曰中正街;日本占领时,谓兴亚街;解放后,叫胜利街。由此我们不难看出,这是一本袖珍的历史词典,浓缩了一个又一个朝代的背影,每一阶段,都打上了执政者的烙印。
兴亚街,大东亚共荣之意,日本人的梦想和遮羞布,别人的文明怎会由外族改写,简直是痴人说梦。中正街,以当时的领袖命名。曾有位外地游者,在一条里弄里,向位太婆询问沙市老巷。太婆说去中正街吧,那里老,的士师傅左弯右绕,怎么也找不着,最后只好把她拉到了胜利街。可见那个太婆依旧生活在民国,自己的姑娘时期,不肯老去。胜利街,新中国的产物,解放了,胜利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随之这条街道也成为了更多人的街道。一条街便是一部活着的历史,讲述它的不再是文字,而是由具体的形态,砖瓦、门窗、梁木、人物甚至是那些生生不息,柔软宁静的植物组合成的时间巢穴。
从盛唐至民国,再到改革开放的八九十年代,这条街一直都是繁华的,衰落只不过近一二十年的事。老朽腐败,肮脏杂乱。它是混搭的,年代的混搭,砖瓦的混搭,贫富的混搭,文化的混搭,从而可以清晰地窥见每个历史的断层。这里庇护过富贾,也庇护过流浪汉;住过本土居民,也住过外来务工者;生活过文化名人,也旅居过白丁、妓女和偷盗者。生活的内容很多,它是平静的也是包容的,上帝的掌纹,眷顾恩赐一切钟表的滴答声。人的影像在变,砖瓦也在变。大砖掺着小砖,青砖镶着红砖,时光缝缝补补,墙壁修修打打,不同的年代罗列在一起,成为立体的时间表。它曾是很多生命的巢穴,也是一个城市的灵魂、脉搏、缩影,时间线条里的永恒。
我祖籍并非沙市,但不影响我爱它,尤其在走过很多城市之后,越发知道它的瑰丽婀娜,遥远以及神秘璀璨的意象。我迷恋这种楚文化辐射出来的深红图腾,那是人类燃烧的火焰,长江流域永不停歇的文明。很多大城市都无法与之比拟。比如上海,只胜在繁华,很年轻的一座城市,原来的一个县城,是开埠,洋风的吹拂,让它繁荣起来,成为一代摩都,国际型的大都市;横空出世的深圳也是,生命的体表更浅,不像荆州,土里便是一个纵深古国。隆隆的战车,高耸的云塔,含蓄深沉的建筑,两千多年前就让中原使者惊魂的香风习习的宫殿依旧在地底下驶过。
第一次去胜利街,是三十多年前,随父亲到一户人家办事。穿过错综复杂的里弄,凹凸不平长长逼仄的青石板路,才抵至。沿途有打着赤膊乘凉下棋的男子,也有担水扫地的妇人,煤球炉子放在过道里,散发着呛人的味道。炉子上垛着吱吱作响的茶炊。竹床竹椅摆在天井处,室内昏暗潮湿,蒲扇拍打的风,刮在竹席上,发出闹心刺啦啦的声音。那时年轻,心性浅薄,喜欢宽敞明亮,对此等幽深并不感冒。若干年后,方明白诸多细节之美是藏在历史深处的,历史本身就是口深不见底的井。它的甘甜需提上来,方能品鉴,照得出人影。并且真正的历史,是由市井写就的,那是一颗大树的根,又如夏夜里的老人,内心清凉。
(五)
邓家是户大户人家,在沙市蔚为壮观,系当年望族。明末清初从孝感迁来,在此住了三百余年。那时沙市很小,就中山路和胜利街两条主干道最为热闹。胜利街很多房屋都归邓家所有,邓家既是诗礼簪缨之族,又是商贾经济之家,有当铺、药铺、钱铺诸多产业。恒春茂大药堂,便隶属他家,自同治伊始至上世纪30年代一直鼎盛,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拿药的队伍宛若长龙。如今早已虚无,遗址上是同济堂大药房,空挂着恒春茂几个字。房屋也非昔日之景,当初那个贸达三江,垄断湘鄂西的中草药大药房早已灰飞烟灭。
邓家刚来时并不繁茂,只有丧夫的何氏带着年仅六岁的儿子,在此立足。后发枝散叶,逐渐蓬勃起来。至雍正乾隆年间,已壮大,成为沙市首富,出过方正孝廉,举人,二三品朝官等。方正孝廉,属清朝特设的官制,挂六品头衔,平日无事,待召用,等同德高望重的地方名人。另外民国时期派往海外的留学者,大学专科毕业生,教育机构负责人,不胜枚举。清末民初时,家族破裂,各立门户,逐渐流散。
位于建筑群后面,一万多平米的花园——藻园,卖的卖,转的转,捐的捐,早已幻灭;百余间亭台楼榭,牌坊义门的邓氏宗祠也夷为平地,建成了现在的办公楼、派出所和宿舍。胜利街现在依旧有邓家建的大片产业,只是岁月流转,暗换人手,产权不断变更。包括上面提到的余上沅故居,栋与栋有腰门相通的院落,皆是邓家祖宅。我们也就不难理解《红楼梦》里的场景,一个家族到底有多大,可以占据一个城市多少位置,不是现今之人能够想象的。
在这条街上,随便走一走都会踩到名人的足迹,也许是屈原的,也许是杜甫、陆游、袁宏道、杨守敬、张大千等等的,也会依稀见到他们昔日的生活场景。过去的名人不同现今名人,时光从不是拥趸,而是过滤器,尤其对名人一词的筛选。所谓的名人,乃精神思想的标杆,是曾为推动地方文化、经济、政治做出杰出贡献,为百姓关怀呐喊过的优秀人士。比如屈原,比如邓狂言,一个红学专家,著有《红楼梦释真》四卷,内容比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更广阔。还有在美国留学获得经济学硕士学位,受到罗斯福总统及夫人接见的邓裕志女士,均邓氏后裔,以及慈禧太后的御前女官,用英文写作的女作家德龄公主。老宅承载了他们,孕育了他们,是过客,也是他们精神和肉体的曾经下榻之地。
有天晚上,曾借着朦胧的夜色,和小卖部昏暗的灯光在“杜工巷”走了走。下棋喝茶的闲散人群,租住聘赁的房客,早已司空见惯这条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小巷,没啥稀奇的。只有我这个曾经的异乡人在此凭吊喟叹了一番。诗人是穷的,无论你有多大的胸怀,却无自己的立足之地,这便是事实。精神的面包喂不饱物质的匮乏。有关杜甫的故事,在沙市生活的诸多细节,可以查到,就不赘述。重复的生命和文字没有多大意义和价值,剪刀浆糊工程更是无效的劳动,也鄙夷。古物留给我们的不单单是情怀,更多的是时间节奏下深深地思考。
我们只要知道,他是投奔弟弟来的;只要知道一个大诗人并没有一张像样的书案,或能够坐在书案旁就够了。他得活着,在巷口卖米元子。他是河南人,喜欢吃面食,故把大米磨成粉,做成元子,迎合本地口味。他卖的很好,渐渐有了名气,人称杜甫元子。后来生活艰窘,小半年的时光匆匆而过,不得不拖家带口,萧萧而去。只有滔滔的江水为其送行,那是诸多人的眼泪。一个文化人吃不饱穿不暖,流离失所,不能不说是种悲哀!再后来人们以讹传讹,把杜甫元子,叫成了豆腐元子,且延续至今。
今年春节,一位友人赴汉,她的女儿特意嘱托,一定带些米元子来。她去后每日弄米元子给女儿当早点,可见诗人的美味和他的诗一样,坛封至今,成为另一种文化符号,为一代代人所惦记。
雁过留声,水过无痕,那些历史名人也只不过是一个苍凉的手势,渐行渐远了。
现在老宅正在拆迁中,整个老街都将拆除,青石板是否依在,很难说。也许挂牌的21栋优秀历史建筑将会保留下来,修复一番,对外开放。那时将迎来一波波的游客,它的宁静也将被打破,但总是好的,比全部易容强。最后的影像是珍贵的,虽破败,却真实,故常去流连。
那天,和朋友走过几重天井,穿过横七竖八的垃圾和障碍,在一处厢房前,有位男子坐在竹凳上修铁门。一颗颗铜铆钉打进去,规矩而漂亮。他低着头,做得极仔细。我说都要拆了,还修它干啥?他说防盗,前几天有人撬开门,把地挖了个大坑,以为有宝贝,雕花的木头也没放过。他仰头指了指房梁上的云头,说,有人出两百元钱要买。我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上去,两朵云形木雕支撑在房梁两端,一头一个。云头卷曲,大气古意。因太高,而躲过一劫。我说开啥玩笑,两百,两千都不能卖。他又指了指过道说:门都被撬走了。那是进天井处的一道石门,每一条里弄都有,坚固高大,刻有精美的图案和纹饰,非常气派。两个顶角呈弧形,有欧式风味,类似圆明园的建筑,一看便知明清之物,可惜现在踪影全无,唯残墙断垣。
男人说他祖上便居住于此,他外公的爷爷是清朝官吏,从邓家手里买下此宅,当时有一千五百多平米,后来充公,留下一百多平给他们住。这次他拿到拆迁补偿款五十多万,暂时尚未搬离。他家的老物件,箱子柜子一直放在堂屋外面,怎奈偷盗猖獗,铜锁配件均已被撬,只留下光秃秃的印迹,现已挪至厨房里面。他带我进去看了看,民国产物,红色雕花柜门。我说真好,他说你喜欢就送你,免得塌在里面,还有一张老床,你要不?我给你修修。那一刻,我竟犹豫了,想了想还是决定放弃,我说不用了,难得搬,也确实没地方放。
(六)
每次去也会拍些植物,它们几乎都是自然生发的,是天空的云雀衔来的草籽与果核。有绿烟般挂在马头墙上的藤蔓,也有屋顶瓦缝间探出的一丛丛蕨草。有的依附在斑驳的墙体上,绿茸茸的,宛若一道翠障;有的在门厅水泥裂开处挤出身段,蜿蜒成一条柔美的绸带。这些固体的汁液,把废墟装点得清幽而奢侈。
有株柚子小苗长在一扇牖下,叶如绿蜡,翠得耀人的眼,如清凉的井水。朋友说,是一粒柚子籽长成的。生命如此神奇,一次不经意的丢弃,便成就了一株生命。这样的生命再长出果体,惠顾人类,这便是大自然的恩赐。如此往返,植物的芬芳便植入了人类的体内。它是干净的,像泉水的羽翼。有盆蝴蝶兰开在一口磨出深深绳痕的老井旁,粗粝的断沿托着茂盛娇嫩的叶片,想是主人走时,遗弃了它,但依旧平稳安详。台阶墙角处染满斑斑绿藓,披了层清幽可爱的古意。一切都是欢喜的,因为生命,因为生命嫁接了生命。
一丛白紫两色的花朵在楼梯下安静地伸展着叶脉,我拍了下来。朋友告诉我,是茉莉,并且是日本茉莉,她的家舅出访日本观光农业时,带回一株,泼辣好养。后来他们旅居外地,无人照看,干死了。现在家舅已去,睹物思人,不免伤怀,没成想在这里竟能遇见。
无法探究这一大丛舶来品的来历。时光反刍,植物也是会走路的。
一棵泡桐很老很老,一望便知几百年的历史,人站在树下非常渺小。原来长在天井处,后挤进旮旯。腰身有刀斧的痕迹,皮被剥掉很大一截,露出里面的肌肤,已停止呼吸。但褐色粗粝的枝干依旧泛着宁静之美,那种沧桑像锉刀,锯着时间,陈列着生命的伤口与苦难。泡桐花淡紫色的花香已然不在,所有的柔情用尽后,便是这无声的沉默。还有株桑树特别顽强,估计很小时,便被砌进墙里,或许最初只是一粒种子,反正它七扭八歪,从砖中穿出,并斜掠进天空,挂了一树的翡翠。而光斑温柔地落在我们仰起的脸上。过去的大户人家房前屋后都会种些桑树和梓树,所以叫桑梓之家,后来演变为故乡,故园之意。不知道,这棵桑树在等谁,又有没有人回来看望过它。
一切都来不及了,包括这静谧的时光,阴湿的空地,空地上金鱼般跳跃的树影,穿堂而过的风,都将逝去。
喜欢这些清凉的绿意与繁茂的花朵,它们像天鹅绒样柔软着每一处坚硬。时光老了,它们不老,人走了,它们不走,年年深情着,破败都令人如此心动。一座黑色山墙的后面,露出一棵枯树的上半截,像一幅墨色的简笔。褐色的枝丫间挂着一个孤零零的鸟巢,衬着斑驳的墙体,淡远的天空,灰色天幕传来的雨咕咕声,越发显得苍凉。
风是如此的寂寞!
记得一位山里的朋友这样说:“鸟巢都是用耐磨、柔韧的材料筑成的。若是从外面衔回坚硬的材质,它们会用喙啄磨,用唾沫甚至是磨出的血使材质变柔,因而每一个鸟巢看似寂静,里面却衬着温柔的体温。有时带孩子探访这些林中友伴,它们飞出去的时候,就对孩子说,来,摸一个。”
那么我们都摸到自己了吗?
发《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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