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 物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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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物
贾志红
我曾经听母亲讲过一双绣花软底拖鞋的故事。说的是解放战争时期,那会儿母亲大约六、七岁吧。共产党的军队解放洛阳,有一队野战军在洛阳以北邙岭一带行动。天色将黑时,他们进了外婆家所在的南石山村,又选了几户房子稍微宽裕的人家想借宿。军队纪律很严明,对老乡友善,乡亲们愿意他们住进自己家。外婆家有一间空屋,便迎了几个官兵进了自家院子。几个战士逗母亲玩,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啊?你几岁了啊?那年代兵荒马乱,各路军队你来我往,外婆曾吩咐自己的儿女,遇外人打听,不要乱说话。母亲听从外婆教诲,一律回答不知道。几个战士笑了,说,这是个憨姑娘么,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气氛就在这笑声中松弛了,母亲也不再紧张,蹦蹦跳跳在院子里玩,看这群陌生人解开他们的行李包,在那间空房子里打地铺。外公殷勤地端来一盆水,让战士们洗脸洗手。就在这时候,那个为首的军官愣了一下,他盯着外公,盯着外公的脚看,又缓缓地移动眼光,从脚看到脸,再从脸扫到脚,最后他眼光犀利地一闪,命令他的战士们迅速打起行李,离开外婆家,转移到另一户乡亲家去借宿。那一晚,外公外婆颇感失落,他们已经隐约知道这个世道将要发生变化,亲近这支军队的行为将是对家庭有益的。但是,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没能留住战士们。事后,外公外婆才从另一户乡亲那里知道了原委,那是因为端着一盆洗脸水的外公穿了一双绣花软底拖鞋。
那是一双怎样的绣花拖鞋呢?我听母亲讲述到这里时,瞪大了眼睛,像听所有的悬疑故事一样,把手按到胸口处,屏住呼吸,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我这副表情源于好奇也是为了配合母亲,给她鼓励,我天生是一个好的倾听者。我母亲却停住了,她用手指轻按额头,好像陷入回忆,又似乎在调动想象和词汇,好让我这个听者惊愕、赞叹。我母亲家族的人都是讲故事的高手,我的外公、外婆、舅舅们,他们讲的故事常常勾着我的小魂儿,令我不得安宁。我盯着母亲的脸,不放过她的微小表情。宽阔的前额是这个家族的标记,我认为宽额头充满了智慧以及由智慧而生的故事。我羡慕我的表姐和表兄弟们,他们无一例外地佩戴着家族的标记。而我的外婆,宽额头的传承者之一,她是这个家族的精神领袖。那双吓跑了野战军官兵的绣花软底拖鞋,出自外婆之手。哎呀,吓跑,这个词一点也不过分,真的是吓跑了。另一户乡亲后来转述了他听来的谈话,他听见军官和战士们说,看起来并不富裕的一家人,怎么会有那么腐败的拖鞋?悬啊,差点儿住在他家。外公外婆听到这段话,顿时神色慌乱。
其实那位军官多虑了,我外公外婆都是诚实本分的人。外公种地,外婆纺织,他们拉扯三个孩子艰难度日。外公是一个失败的农民,他不擅耕作,从田地里收获的粮食总是低于别家,一家人经常忍受饥饿之苦。外婆像那个年代很多小户人家的妇女一样勤勉持家,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外婆在娘家读过私塾,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外婆十八岁嫁到南石山村,她的嫁妆里有诗书和字帖,那是多么骄傲的嫁妆啊,我听家族故事每每到这里便感慨不已,这也是外公一生敬爱外婆的一个原因吧。从此这个农家小院就是外婆的全部,一双三寸金莲从未有机会走向外面的世界。
我能记住外婆的样子时,她已经是一个老人,穿斜襟的黑衣,黑裤打着绑腿,一双精致小脚。她挽着发髻,灰白的头发一丝不乱,站在小院中,身边环绕着一群鸡,满院的泡桐树正开着淡紫的花,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草,花事紧密。
母亲当年是怎么描述那双绣花软底拖鞋的,其间华丽的字词经过时间的打磨,我已经无法复原,我记住了两个颜色,雪白和鲜红。她说,雪白的缎子打底,一朵鲜红的牡丹花像真的一样绣在鞋面上,随着外公的步伐,那朵花颤颤的,像是随时要掉下来,令人担心会被踩碎。
那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绣花软底拖鞋诞生在豫西邙岭之上的小村庄。一个足不出户的小脚女子,一个农民的妻子,怎么具有那样的审美?我没有亲眼见过,凭着母亲的描述,我展开联想。我大概也继承了一些母亲家族的特质,联想力很丰富吧,这和擅长讲故事本质是相关联的。我想象那绣花软底拖鞋,简洁极了也浓烈极了,在素简之上展现饱满的生命张力,静默而热烈,又有一些悲情在里面。白色在北方民间是孝色,是悲,几乎没有哪个旧式女子会轻易去挑战白色,外婆对白色的运用近乎大胆吧。要说针线活儿做得好的女子不乏其人,旧时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攻女红似乎是女子的本分。但审美,我想说的是审美,不是人人都具备那眼力的。如果说色彩的运用是一种表达的话,外婆想要表达什么?光明、圣洁、清净,这些元素或许都有,但我总觉得一个被小脚和日子禁锢在农家小院的旧式女子,她读过书,书是一扇门,打开一个广阔的世界,她能不向往那自由的天地么?如苍茫的天空,如北方冬天无垠的雪野,飞翔和驰骋不仅仅是男人的梦想,也同样不会拒绝女人的青睐。当然也有悲情,肯定要有悲情,人有多宽阔的梦想就有多深切的悲情。
不过真实或许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也许外婆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碰巧手头有一块纯白的缎料,是外公早年经商时留下的吧,刚好翻弄出来,手边又刚好有一卷大红的丝线,就顺手给外公绣了一双软底拖鞋。既然是软底,那就只能在屋里穿穿,甚至院子都不能去的。解放军来家里的那天,外公一定是太殷勤了,忘记了换鞋。如果真实如此,我倒是为外婆庆幸,梦想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是天空,也是深渊。
后来这双绣花软底拖鞋到哪里去了?我追问过母亲,母亲说,再也不敢穿了,大概是外婆偷偷藏起来了。一句藏起来了是如此勾人念想,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外婆家存放旧物的阁楼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我像一个贼,在午后,人们歇晌的时候,偷偷沿着一架旧梯子,爬上又窄又矮的阁楼,正好有一个小天窗给阁楼提供光线。我打开一只灰尘很厚的箱子,里面是残缺不全的瓶瓶罐罐、发黄的小人书、旧年画、生了铜锈的项圈。有两双小虎头鞋,大概也是外婆的手工,是我的表姐或是表兄弟们儿时穿过的吧。我在阁楼上能呆很久,守着一堆旧物,摸摸这件、看看那件,又透过天窗看房顶上的瓦松在不同光线里的色泽,听老鼠在角落里追逐。我没有找到绣花软底拖鞋,我其实还妄想能找到外婆陪嫁过来的诗书或是字帖。母亲嘲笑我说,傻丫头,那些物件若是还在,哪里能轮到你找,舅舅们都是读书人,他们早就找过无数遍了。我不理会母亲的嘲笑,依然迷恋外婆家的阁楼。我坐在天窗下,晒着往昔的太阳,那太阳因为走了太久的路,面色疲惫苍白,如我一样神色恍惚。
我最近一次去南石山村,是为了参加大舅妈去世三周年的祭奠仪式,恰巧也是清明。三周年祭奠,是一个逝去的人最后一次被隆重纪念,最后一次成为一场仪式的主角,此后,逝者真正远去,遁入时间深处。我们晚辈们从各个地方像归巢的鸟儿一样飞回到儿时住过的小院,恰好也是泡桐花开着的时节,春天的太阳暖洋洋。大门口搭起棚子,乐队在演奏,并不是悲伤的曲子。大舅妈的相片在花丛中,是一张微笑的照片,有着老人的美和慈祥。春天的太阳和满院的泡桐花是这场仪式的背景,暖色调令人不觉得死亡是一件阴森的事情。村里的老人们几乎都来了,拄着拐杖的和腿脚还硬朗的,他们坐在预先放在棚子对面的椅子或凳子上,那是主家专为老人们预备的,年轻一些的乡亲们随处站着,这场仪式多少有些像演出,舞台之外的观众,一曲曲地听,舞台上的晚辈们依次跪拜。
四舅舅,我母亲的堂兄,也坐在老人们中间。他头发胡子眉毛全白,怀里抱着拐杖。母亲喊他一声四哥,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也叫着母亲的小名儿回应着,伸出干枯的手,像风中抖动的一枚树叶,又咧开没牙的嘴笑着说,这曲儿真好听。
祭奠仪式结束后,我们在院子里摆开几桌酒席,吃的是豫西一带很著名的洛阳水席,请饭店师傅专门来做的。这也是南石山村的习俗,遇红白喜事,家家户户如此。我从小到大,在这个院子里、在乡邻家的院子里,吃过无数次这样的宴席。很多记忆被味觉唤醒,又似是而非。表弟说,这水席没有小时候的好吃了。我看着桌子上,鸡鸭鱼肉一应俱全,看起来比过去的宴席更加丰盛,但确实没有过去的味道了。表弟媳一语道破玄机,她说,现在的水席师傅不做功夫菜了。我忆起往昔的水席,没有很多的肉食,萝卜白菜粉条甚至红薯也是能上桌的,但是都精工细作,多道工序,需要几天的时间备料,端上桌时已经认不出原生态的模样,比肉食还美味。四舅舅是做水席的能手,他干净利索,一条白毛巾搭在肩头。院子里盘起四个大火灶,大铁锅热气腾腾、大蒸笼烟雾缭绕。四舅舅穿梭其间,指挥他的助手们,蒸、烩、炖、炒、煎、炸、焖,用并不丰盛的原料呈现丰富的味觉和视觉效果。四舅舅说水席历来是穷人的宴席,他要像他的师傅一样,把萝卜做成燕窝,把粉条做成海参。我幼年的舌尖便以为那就是燕窝,那就是海参。如今,食材如此丰富快捷,整条的鱼游出来,整只鸡鸭飞上来,它们都是整的,是速成的。乡村的宴席,不值得厨师们花功夫和心思分解它们、装饰它们。就连真正的燕窝和海参也不足为奇了,食材已经打破地域的限制。可是,我多么怀念那些替代品,怀念四舅舅精心编织的小小骗局,或许那正是超越在食物之上的光芒。四舅舅也坐在泡桐树下,在酒席桌旁,不知他昏花的老眼还识得这悠久的水席么?
那天,表弟指给我看院中一棵泡桐的树干,上面有刀刻的字,歪歪扭扭的字体,是我们的学名。依稀记得那是刚刚学会写字的时候吧,热衷于到处留名。这么多年了,泡桐树成长啊成长,比我们幼时粗壮了许多,我们留给它的伤口结了痂,后来痂掉了,它保留了疤痕,光阴没有磨灭这童稚的字。
(378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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