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张曼玉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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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初见张曼玉,是在上世纪80年代末的山区县城。
那时的街头巷尾到处都挂着港台明星的压膜海报,男的有李小龙、成龙,女的几乎全是张曼玉。她常常戴着炫目的耳饰,在明艳的柔光里露出一对兔牙憨憨地微笑,那时的她,清纯、甜美,仿佛是香港这个繁华大都会的代言人。
1992年,徐克《新龙门客栈》上映,那是我第一次在大银幕上看到她。
张曼玉饰演的金镶玉在这部戏里反差较大,前要风骚泼辣,后要果敢飒爽,既富周旋的心机,又不失慷慨侠气,角色塑造的难度犹在林青霞之上。这和1993年的《青蛇》一样,王祖贤的白蛇和林青霞的邱莫言,角色本身都相对平面,缺乏渐进的层次与顿悟的蜕变。
而导演徐克两次都把更吃重的角色给了张曼玉。
徐克识人,张曼玉也不负所望,在第12届香港电影金像奖上,她饰演的金镶玉和阮玲玉双双提名最佳女主角,结果自己打败自己,凭借后者赢得影后殊荣。
但张曼玉真正被我接受,还要等到1996年陈可辛导演的《甜蜜蜜》。
影片里有一场认尸的戏。看到死去的豹哥(曾志伟饰),她神情木然,在突如其来的意外面前,她的状态是懵的,仿佛还没有做好接受的准备。她要求将尸体翻一个身,似乎要进一步确定眼前发生的现实,她看到了豹哥背上为她纹下的米老鼠。那个卡通纹身还是新的,它的旁边,来自江湖的纹身已经有些模糊,这让可爱的米老鼠显得格外触目,也让张曼玉清楚地看到豹哥对自己的爱怜与牺牲,她心里闪现了往昔,突然笑了,转瞬间,她又突然明白过来,眼前这个风雨相依的男人已经死去,到这时,她的情感才压抑不住地倾泻而出,无声地泪流满面。其中的酸楚与抱愧,负疚与无助,百感交集又浑然无迹,而那些无常命运里的人事沧桑,我都领会得到,体会得到。
正是那一刻,我看到了令人信服无可挑剔的表演,不着一字,即能达到由内而外的深度。正是那一刻,张曼玉从明星海报走进了我的心里,成为令我喜爱的好演员。
2
《教父2》里的罗伯特·德尼罗,要演的不只是一个教父,而且必须是马龙·白兰度在《教父1》演过的那个教父。
张曼玉同样如此,在1991年的传记电影《阮玲玉》里,她不仅要演阮玲玉,还要再现阮玲玉在银幕上的表演,她模仿《神女》还原那场阮玲玉抽烟的表演,常被视为亮点,令人津津乐道。
而我更喜欢结尾的高潮戏。那是在电影公司的酒会上,阮玲玉已抱定赴死的决心,她穿上暖色的旗袍和在场的同事一一告别,这些人身份有别,感情也深浅不一,张曼玉均逐一给予相应的刻画。她与费墨单手举杯,是不拘礼;她手搭吴永刚肩膀,臂搂孙瑜,是伙伴的亲密与融洽,她对卜万苍双手捧杯,是心内敬重,与蔡楚生则是认真地亲吻他的双颊,万语千言又无从说起。
这场戏如行云流水,是张曼玉在整部电影中演技集中爆发的高光时刻,酣畅饱满,分寸得体,笑意盈盈举杯频频,咽下的却是永别的悲情,教人迷离又心碎,莫辨眼前是张曼玉还是阮玲玉。最终,就像德尼罗凭借教父拿下奥斯卡男配一样,张曼玉近于完美的表演也为她赢得了柏林电影节银熊奖影后。
此外,《阮玲玉》还有三个镜头让我难忘:
一是开头,张曼玉重现阮玲玉饰演过的逃难母亲,当她伏在雪地里抬起头,那张罩着头巾的脸,饥寒交迫欲哭无泪,我忘记了她是张曼玉。就凭这场戏,我觉得她演一个农妇也一样会有说服力。
一是阮玲玉死前的一天,她送别女校长后,一转身,礼貌的笑容便黯淡下去,流露出一缕不易察觉的决绝,尽管结局没有悬念,但我的心还是为之一颤。
另一个镜头是她回家时,站在窗外看着屋里的家人,张曼玉在那个镜头里的微笑,满足、温暖,美的不得了。那可能是张曼玉唯一一次,在电影里露出一个母亲的微笑。
3
张曼玉并非科班出身,早年曾在20多部电影里以“花瓶”示人。幸运的是,她恰逢港片的黄金时代,不同导演不同片场的实战打磨,终于令她一步步脱胎换骨。
在武侠片里,她可以是《英雄》里红衣胜火的飞雪,一身落寞,满怀愁绪;在科幻片里,她能与杨紫琼、梅艳芳担纲《东方三侠》,有情有义,敢打敢拼;在《宋家王朝》,她可以是端庄温润的宋庆龄;而在《济公》里,她又是百折不回自轻自贱的妓女;她能在《东邪西毒》里神色忧郁地思索爱情的真谛,转眼又在《东成西就》里化身说话结巴的国师,呆萌糊涂又可爱。
戏路宽广,收放自如,张曼玉以一己之力成就着个人角色的百花齐放。
这其中,1990年的《滚滚红尘》尤为值得一提,此片再现张爱玲和胡兰成的故事,由三毛编剧,罗大佑献唱,全片充满浓郁民国时代的文艺气息,几乎是为女主角林青霞量身定做。对于26岁的张曼玉来说,她要面临的难题是,如何在配角的位置上,以较少戏份演出文艺女性的气质同时兼具自身的辨识度。1990年的金马奖上,林青霞和张曼玉交相辉映,分获最佳女主角和最佳女配角奖项,而这个女配角奖的难度,堪比足球比赛时的客场进球。
到了1992年,张曼玉已手握金马奖、金像奖和柏林电影节银熊奖影后,荣誉加身,没有对张曼玉形成负担,反而令她的尝试更加果敢。
她能在爱情片《白玫瑰》里与擅演反派的张耀扬演对手戏,自己说出:“张先生,看戏都要讲搭配的,你什么时候看过一部戏是张曼玉配张耀扬的?”
还能在《家有喜事》的贺岁片中,学麦当娜穿着锥形胸衣与周星驰对撞喜剧火花。当她踩着夸张的猫步从长廊深处走向镜头,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张曼玉,用书面语来说,视觉和心理都遭受巨大的冲击——原来,张曼玉还可以这样?即便是爆米花式的商业片,即便是大牌云集的明星群戏,张曼玉对自己的角色却毫不马虎,极尽癫狂,认真搞笑。
敬业如斯,再看巩俐在《唐伯虎点秋香》中不肯因“还我漂漂拳”扮丑,相形之下便多少显得局促。
4
继1988年的《旺角卡门》之后,2000年,王家卫再度邀请张曼玉主演《花样年华》。
影片中,梁朝伟与张曼玉饰演一对中年情侣,情事源于各自配偶的出轨,在张曼玉问梁朝伟是不是外面有女人的那场戏里,第一遍是正常的情绪,她平静发问,梁朝伟边吃饭边无所谓地否认,张曼玉凑上去,认真地追问,梁朝伟承认了,张曼玉不假思索地一个耳光打过去,眼睛马上就湿了。
耳光的速度很快但下手不重,镜头切到梁朝伟,他还嫌打轻了,原来他在帮张曼玉感受丈夫出轨的反应。于是再来第二遍,张曼玉再问,问题一样但声音已经哑下去,她仍然把脸凑上去追问,看得出来,这时的张曼玉其实已经没有面对答案的勇气,梁朝伟再次承认,她慢慢靠回椅背上,目光空洞,虚弱地说:我没想到原来这么痛。
这场戏里,张曼玉的表演没有多余的动作,她没有捂着嘴哭,也没有胸口起伏做深呼吸,她仅仅依靠语气和眼神,就将一个女人的茫然与疼痛传达的清清楚楚,这其中,还包含了两次发问时的心境转换以及与情人相处的尺度,间不容发,只在毫厘,戏过了会失真,戏不足会眉目不清。
整部《花样年华》到处充盈着此类看似云淡风轻实则静水深流的细腻,2000年这部电影上映时,我的小城里,两家电影院都已经偃旗息鼓,后来我又下岗,在当时根本没有心气和能力去体味个中的滋味。
也许,确实要等到中年之际回头去看,方能透过娉婷婀娜的旗袍与流光溢彩的灯光,真切感受到影片人物间那份优雅的哀婉。此时的张曼玉,演技更加精纯内敛,她不仅能不动声色地演绎复杂微妙的人物情绪,还能在一个镜头里精准地表达出角色内心同时出现的多重变化。举重若轻,有如神助。
5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华语影坛乱花渐欲迷人眼。
李嘉欣、关之琳、刘嘉玲们都曾为我带来活色生香多姿多彩的银幕记忆,平心而论,张曼玉在当时并无过人的资本,她靓不过王祖贤,飒不过林青霞,艳丽难敌钟楚红,梅艳芳1987年便获得金马奖肯定,内地这边,崛起的巩俐亦日愈为国际影坛瞩目。
但成为张曼玉的,还是张曼玉。
从1989年第一次拿下金马奖算起,到2004年,张曼玉在16年的时间里四次夺得台湾电影金马奖影后,一次女配;五次夺得香港电影金像奖影后,再加上德国柏林国际电影节影后和法国戛纳电影节影后,如此骄人的成绩在华语演员中可谓一骑绝尘无人可及。
张曼玉演遍了他人悲欢,塑造了众多经典,但偏偏造化弄人,她自己的情路却份外坎坷,或许,一次次忘我投入换来的动荡变数已令她心有余悸,她至今息交绝游孑然一身。最近一次见到张曼玉,是在2020年5月的一则新闻里,56岁的她眉目清冷,形容消瘦,乍一看,我几乎没认出来,这才猛地想起,我真的很久没有见到张曼玉了。
巧的是,从她2004年离群索居到现在,恰恰又过去了16年的时间,但华语影坛却再没出现第二个张曼玉。
2020年5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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