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纪事两则

　　 彼岸花开

晚霞燃烧着。江上的帆船，对岸的柳树，都被染红了。一位年轻人，坐在江堤上，久久地望着前方……

这位年轻人，就是小余哥哥。三十年多年前，他和我爷爷看圩，共住在江边的小屋里。我常去看爷爷，就跟他熟悉了。他的房里，塞满了书报，还有他写的稿子。他常窝在房里，不停地写啊写的。他写得那样投入，好像忘记了世事，就让我很神往。我要么站着看他写，要么坐在一边看书，享受着这种氛围。 到了傍晚，他会走出小屋，去江堤上溜达。有时会带上我，还有一只小黄狗。爷爷在江堤两边种了红豆，红得就跟晚霞一样。来到开阔的江面前，他盘腿坐在草坪上，直直地朝前看着，还动情地对我说：“那柳树后面，有大片的村庄，溪水从人家门前流过，溪边开着花儿。”他这样说的时候，白净的脸皮也泛起了红色。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回去陪爷爷吃饭，他却一直往前走，不知道去做什么。他会是坐着帆船，去了对岸人家吗？夜已经很深了，他还没有回来。爷爷把门虚掩着，还在灶上的吊罐里，留了一些热水。第二天早上起来，门已经拴上，吊罐里的热水，一点也没有少，早已经凉透了。太阳升得很高了，他还在房里呼呼大睡，可能还做着美梦吧？梦里会有对岸的溪流和花儿吗？ 　　我不得不承认，他在我心里埋下了文学的种子。后来我上了师范，也像他一样，成天在稿纸上划着，所写的文字还获了奖。他还在圩上做事，只是换了地方。放暑假时，我去了他那里，想好好与他切磋，可是扑了个空。那时长江正在汛期，他成天在外面忙着。留下来的炊事人员，把我引到他的房里。箱子是打开的的，桌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床上的被子皱巴巴的，书本与杂物堆在一起，好多书连封面都没有了。听说我来了，他抽了空回来。他又黑又胖了，还长着兜腮胡子。我惊异于他的变化，可是更敬重他了。他实在太忙了，陪我吃了中饭，却没有说上两句话。
　　那次匆匆地会面后，我好长时间没有与他联系了。若干年以后，我在山区学校工作，忽然接到他的电话，说自己要来山里买茶叶。来买茶叶是借口，他是要趁着春闲来看我。过了那么些年，他还记得我，不能不让我感动。晚上我们一起喝酒，都喝得满脸通红，夜里又一起打牌，一点睡意也没有。天亮了以后，他连饭也没吃就走了。给他预备的牙刷，他也没有用，只把牙膏涂在牙齿上，用手抹着洗。那么，铺好的被子他不睡，也是怕给我们添麻烦吧？
　　他那次问我借了两本《金瓶梅》，却弄丢了一本，另一本也又脏又破，面目全非了。下次再来山里，他致着歉意，还把一本《曾国藩书信集》送我。他早已不写东西了，书也不能静下心来看。我于是很感慨，他真的太忙了，不得不疏远了文学，可文学并没有远离他。不管世事怎么变化，他保持着天真的品性，像个大孩子一样，这不是文学浸润的结果吗？只是不知道，他闲来他还会去江堤上溜达，久久地看着对岸的风景吗？那晚霞映照的柳树后面，有大片村庄，溪水从人家门前流过，溪边开满了鲜花。
　　
　　 江畔暮色
　　回看三十年前的月亮，竟是红黄的湿晕，催下民国才女的眼泪。同样是三十年前的景色，那江边的晚霞，于我却异常清晰，如同爷爷酒后脸上的红晕。
　　秋季开学以后，长江的汛期已过，却不能掉以轻心。江边筑了间小屋，派爷爷就住在那里看圩坝。每隔一两天，要是天不下雨，我会在下午放学后，步行四五里路，去江边看爷爷。沿途的田间地头，开满了野菊花，摇头晃脑的诱引着我。可我为了赶路，不敢多去逗留，只偶尔在一面大湖边驻足，用石子或土块打几个水漂，惊起了湖边草丛里的水鸟。青碧的湖水有几分凉意，看着远空渐渐染上了晚霞，我的心也扑楞楞地飞起。不由地加快脚步。行至江边时，晚霞已铺满了天空，辉映在宽阔的江面上。
　　远空就在眼前了。靠近小屋的江堤两边，被爷爷种上了红豆，远远地看去，红成了一片，就跟晚霞一样。如果不留意的话，会把蹲在红豆丛中劳作的爷爷，当成贴在晚霞上的鸟儿。它可不同湖边的水鸟，只是轻轻地蠕动着，似乎在与晚霞对语。江风徐徐地吹过来，红豆丛起了波纹，而江上也正有几只帆船，那欸乃之声犹在耳鼓。我忽然觉得，那厚幕一样的晚霞，跟野菊花一样灵动起来，只是那红彤彤的颜色，要迷人多了。
　　爷爷做过几任村支书，退下来后，先是干老本行做泥瓦匠，老了又来看圩，总是不闲着，也不愿我偷懒。让我到江边来，就是他的主意，可能是怕我呆在家里，被奶奶惯坏了。爷爷不识字，却一直供我读书，而村里的其他孩子，多是半途辍学。要是作业多，我就掇条凳子，坐在小屋门前，就着暮色去写。可是不能呆坐着，那会招爷爷骂的。闲来总要找点事情做，给爷爷帮点忙。或是在屋后劈柴，或是跟着爷爷去摘红豆，或是去江边，用竹子撑着纱布做成的罾，捕点小虾子。也许是受到了爷爷的影响，我从不把做事当成负担，边做事边看着晚云，甚至还有几分喜悦呢。
　　同爷爷共住一屋的，还人一位年轻人，我叫他小余哥哥。他大白天缩在屋里，晚上却跑出去，估计会女友了，到大半夜才回来。爷爷把水烧开了，放在灶台的吊罐里，却什么也不说。小余哥哥也当不知道，只从水缸里舀了冷水，草草地洗了就睡。爷爷对他只摇头，却不反对我与他来往。我常去他的房里，那里堆满了书籍、稿纸和废报纸。我要么看他练字，要么独自翻书，有时也会跟着他，还有一只小黄狗，到大堤上溜达。爷爷则在屋里烧饭，炊烟从屋顶升起，缭绕在晚云边。
　　暮色将笼时，我们坐在门前的吃饭。饭菜都摆在凉床上，蛋羹米虾黄里泛白，还有红皮虾拌青椒，再加上红豆稀饭，各般色彩都有，却格外柔和。墙角的丝瓜藤上结着黄花，几只菜花鸡在下面埋头刨食，又添了几分情趣。爷爷两杯酒下肚，话就多起来了。他知道我读书自觉，从不过问我的学习情况，常跟我讲的是如何做人，把做人看得比读书更重要。他说的话都很质朴，比如看我见人不作声，他就说：“叫人不赊本，舌头打个滚。”爷爷让我明白了，做人要保持本色。爷爷说话相对平静，可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脸还是红起来了。爷爷说得高兴，我也听得认真，天色不知不觉地暗下来，晚霞也隐去了踪影。
　　是的，那还是三十年前的晚霞，早已被远空收去。可是，它又异常清晰，好像从不曾消失，就像爷爷酒后脸上的红晕。江上的帆船，江堤上的红豆，一切的一切，也仿佛还在，于霭霭暮色中，红成了一片……
　　

　　 [ 本帖最后由 geng167 于 2011-10-31 09:3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