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花与麦香 (发《人民日报》大地副刊·2019.3.13)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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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苗 麦花 麦香
文图 祁云枝
一场春雪后,田野里熟睡了一冬的麦苗被唤醒,似乎洗了个雪水澡,麦苗身上暗旧的衣裳焕然一新,泛出葳蕤的光。叶子们不再有气无力地匍匐在地上,像生了筋骨,一片片支棱起来,开始在春风里舒展拳脚,与头顶的白云太阳絮语。
此时,说麦苗起身似乎有点早,但它们确实返青了,是肉眼可以看得见的改变。肉眼看不到的变化,是麦苗的根在地下正蓬勃分蘖。后来知道,麦种下地后遇水膨胀,最先拱出体内的,是纤细的根,因为麦子懂得先站稳脚跟,再长出第一片叶子。当第二第三片叶子相继长出来的时候,节根显现,继而开始分蘖,一级,二级,三级分蘖……分蘖,是个特别的词,它让我想起了凤凰涅槃,想起母亲的分娩。有人用一粒麦种,培育出上百个分蘖,抽出了一百多个麦穗。小小麦种的生命潜力,大到奢华。
在秦岭以北,麦子从种到收,几乎经历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如此长久眷恋土地的庄稼,只有麦子。也只有麦子,有能力彻底改变土地的颜色——麦子的嫩绿、翠绿、墨绿、黄绿与金黄,可以从眼前,一直铺展到远山和天边,这种大美,即使是最棒的画家,也难以描摹。
开春,麦子起身,投入一场声势浩大的舞蹈。田野里,高矮、胖瘦整齐划一的麦苗,在风儿的指挥下,舞动花拳绣脚,荡出好看的麦浪。站在麦垄上,听得到麦子拔节的声音,这轻微地哔啵声,是麦子自己用力的声音,是万千麦苗用生命进行地帕格尼尼合奏。
小时候一直不懂,大人们种下麦子后,为什么要用两头细中间粗的笨重碌碡碾压?石碌碡用粗绳子系在牲口身后,拖拉着在麦田里滚来滚去,木轴与石头之间,发出吃力的摩擦音——“吱吱、呀呀”,如同哼唱一首上古的歌谣。刚刚躺进土层里的麦粒,能够承受这千钧重压吗?重压下的麦种,没有理会我当时对它们的担心,来年,却用绿油油的麦苗,给了我关于“重压与成长”的答案。
麦子拔节后,逐渐抽穗开花。麦子的花朵,是我见到过的最朴素的花,也是奉行极简主义的花朵,它们甚至不愿让人和动物为它们倾注目光。麦花摒弃了花瓣,摒弃了色彩。只保留雄蕊和雌蕊,像一粒粒细碎的虫卵,淡绿乳黄,半悬半挂地飘浮在麦穗上,让人忍不住为它们担心,担心一阵微风,就能把花朵吹掉。
呵,麦子可不这么认为。扬花期间,麦穗正翘首期盼风儿的到来。它们要借助风,赴约一场天地间盛大的爱情,走入雌雄花儿间短促的洞房花烛季。麦子的雌雄花朵,都是喜爱风儿的“风媒花”。煦日和风里,麦子甜甜蜜蜜的“婚期”,会持续十天左右。经历了自花或它花授粉,麦子们昂首走向六月的金黄。
春天真热闹啊,田野里进行着无数喜气洋洋的“婚礼”。麦子的邻居,乡亲们称之为杂草的打碗花和麦瓶花也粉墨登场。和麦花不同,这些虫媒花有着靓丽的长相,它们擅长招蜂引蝶。看见它们,我会毫不犹豫地连根拔起,摘下花朵,心安理得的据为己有。我怕它们挡了雌雄麦花约会的道儿,也不愿意它们日后和麦子争抢地盘。
此时的田野和村庄,空气中氤氲着麦花的清香,这气味,让所有的呼吸变得平缓舒畅,使所有从麦田旁边经过的乡亲脚步踏实,也会使一个村庄,一座山坡,抑或一条河流,变得从容……
花后,麦子开始灌浆。阳光寸寸抚摸,雨水滴滴滋润,热风阵阵拥抱后,麦穗,由翠绿转为黄绿;内外稃包裹着的小小麦粒,也逐渐鼓胀起来。
我曾经尝过麦宝宝的味道。上初中时,从家到学校的小路,要穿过一片麦田。一天,上学路上碰到同班同学绒花,绒花说她知道怎么用麦子吹泡泡。说着,她揪下一粒麦穗,放进手掌心。一边揉搓一边用嘴吹气,最后,她的手心里,躺着十几粒滚圆的绿麦粒。绒花张口,一股脑儿将麦粒送进去,咀嚼,脸上写出夸张的甜蜜。那时,泡泡糖对我们来说,是稀罕物。不一会儿,绒花真的像嚼泡泡糖那样吹出了指头蛋大小的泡泡。
耐不住诱惑,我也顺手摘下一麦穗,拔掉长长的麦芒后,放到掌心里揉搓,一颗颗嫩麦粒渐渐脱去外套。深吸一口气,“噗”的一声吹向掌心,轻飘的麦糠飞走。余下的,是珍珠般圆润的麦粒。当牙齿挤压麦粒时,我似乎感觉到了汁水在唇齿间引起的那股电流。嗯,是带着青草香的甜味,似乎还有股奶香。由不得加快咀嚼,逐渐失去汁水和淀粉的嫩麦粒,软软糯糯地在我的唇齿间翻转,最后,只剩下劲道的面筋。轻轻一吹,竟也吹出了泡泡。
就这样嘻嘻哈哈一路吹着泡泡走进教室,不曾想和班主任高老师碰了个正着。高老师严肃批评了我俩顺手牵羊的行为,说这是不劳而获。末了,又语重心长地说,女孩子要文雅,怎么可以像阿飞那样一边走路一边大嚼东西?那天后,我再也没有摘过路边的麦穗。尽管,每每穿过那片麦田时,青麦粒的甜香,就像一只只小手,不停地拽动我的衣襟。
我是吃麦面长大的。我身体里每根骨头、每块肌肉的力量,几乎都是麦子给予的。童年的主食馍馍、面条、面糊糊,后来的面包、糕点、馅饼等,这些形状不同,口感各异的吃食,全都离不开麦子。麦子扎根大地,吸收养分,把太阳光加工成可口的食物,然后在我们的胃里散发光芒,温暖滋养我们。
小时候最惦念的吃食,是母亲炸的新麦油饼。麦粒入仓后,母亲会舀出一升新麦面粉来炸油饼,犒劳一家人夏收后疲累的身子,滋润长期吃面条馒头酸菜而缺少油脂的胃。
面粉发好,揉到煊后,母亲在案板上把它们切成一个个小剂子,再擀成一个个圆饼,在面饼中间,用筷子戳一个洞。等铁锅里的热油开始晃动时,快速把面饼沿锅边滑进去。嗞啦一声,面饼被无数大大小小的泡泡簇拥着从锅底托起,呼呼呼膨胀起来,像是面饼里有个小鼓风机。用长筷子给油饼翻个身,再炸,呼呼呼,这一面也鼓胀成袖珍“游泳圈”。香味,开始在鼻尖上缠绕。待油饼两面金黄时,母亲用筷子夹起油饼,砰砰砰,在锅沿上敲几下,控油后,哐啷一声,放进盘子里。等待了一年的油饼,终于可以吃了。
咬一口,舌头上的每个细胞都活泛起来,齐齐竖起一片树林,林子里的每片叶子都喊;好吃,好吃!吃罢一个油饼,还会意犹未尽的舔舔手指。
那时候,家里人多面少油少,油饼炸出来一人只能分吃一个,剩下的,母亲要送给村子里的左邻右舍品尝。
后来,这一幕幕画面,经常在我的脑海里回放,唤醒我的食欲。都市里也可以买到馒头、面条和油饼,但它们太过白皙,加入了好些化学元素。加上没有了对食物的强烈期盼,总觉得吃起来没有小时候的面食清香,不地道,不够味,不攒劲。
大学毕业后,我落脚城市,和一粒麦子一样,扎根、分蘖、起身、出苗、拔节、抽穗、开花、灌浆……在季节的更替里,享受着成长的快乐,也承受着成长的阵痛。
这个初春的周末,当我驱车来到城郊,看到绿油油的麦田时,思绪,呼啦啦生出翅膀,带我飞回童年,和麦浪、打碗花、荠荠菜们握手言欢。“老槐苍苍嫩槐绿,小麦青青大麦黄”,“樵归野烧孤烟尽,牛卧春犁小麦低”,诗里的画卷连同曾经熟悉的场景,一齐迎面扑面,眼睛瞬间湿润。
心,开始热热的噗嗵跳,和麦苗一样,怀了满满向上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