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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不知去向的门户

2021-12-23叙事散文刘彦林
当我站在远处眺望时,眼眸搜索到了那栋房屋倒塌后残留的一堆瓦砾、墙土和碎石,以及周遭隐现的凌乱的人、畜和禽的足迹。本应从屋檐下被挤出的门板窗户、半隐泥中的农具杂物已无踪迹,很难想象它们如今的去向。于是,心中骤然疼痛起来。目光所及的地方,原本是……



当我站在远处眺望时,眼眸搜索到了那栋房屋倒塌后残留的一堆瓦砾、墙土和碎石,以及周遭隐现的凌乱的人、畜和禽的足迹。本应从屋檐下被挤出的门板窗户、半隐泥中的农具杂物已无踪迹,很难想象它们如今的去向。于是,心中骤然疼痛起来。
目光所及的地方,原本是一家相邻的住户。在有限的记忆元素里,可以找见有些斑驳,但遮掩不住曾经辉煌的老房子——地基一米有余,蓝瓦屋顶,高门大户,木格花窗,可感往昔的奢华。墙体上,留有文革期间盛行的标语,如“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等,很刺人眼目。主人,当时已60多岁,不知名字,村人称“马地主”。这个称谓,可联想到他祖上生活的殷实富足。上世纪的“土改”,他无法躲过劫难,家产和田地被“共产”,院边一排坐北朝南的房被分到“贫农”名下。后来,就守着三间瓦房。听人说,“文革”期间亦遭受批斗,被挂着纸牌游街示众,在诉苦会上被唾骂,遭遇毒打,亦受过民族的信仰惩罚。除此,还参加强力劳动。原本富家子弟,体质羸弱,个中滋味只有自个清楚。而他的妻子,也就沦落为“地主婆”,受到众多折磨和歧视。好在,地处穷乡僻壤,各种社会运动波及威力渐减,因而尽管有坐“土飞机”等苦行。然而,未留下什么残疾,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我至今记得,那时他家五口人。听说女儿早在生小儿子时,难产而死。上门女婿,守着两个儿子分家另过。为父为母,家里家外一肩挑。还穿开裆裤那几年。小儿子小林,已经10多岁。由于智障,少言寡语,没有上学,村人多问不答,却和我颇有话语。每天清早,我还在温热的被窝里,他已跨进门来找我玩耍。那几年,父亲尚在良种场当拖拉机手。拖拉机,成了我们共同的话题。他常对我说,让父亲开的东方红55拖拉机生个拖拉机娃娃给我开。有时,良种场的手扶拖拉机到我们村子,他告诉我那是大拖拉机生下的。我被送进村小念书后,我们便少了讨论的机会。在识了些字后,我喜欢上了小人书。他爷爷,“马地主”也喜欢看。我每有新买的,他都让孙子小林借去看。我去取书多次,没觉得他有影视剧中的“地主”那样的可怕,反而有种对人和蔼可亲的感觉。他读过的书多,像《封神演义》《薛刚反唐》等烂熟于心,也给我和村里的小孩子讲古今,颇得我们小孩子好感。也经常在他们院子里玩。那个家,那栋房子,有关的印记也就铭刻在心间。
小时,发现他家门前的台阶高过我的个头。台阶,均是凿得方正的条石铺成。门左侧的一块,被掏成一个深窝,是村里当时唯一的“搨窝”。吃饺子需要的蒜泥,可以去那里“作”。弄辣椒面、调料面,也去那里。还有,给牛、猪等牲畜看病抓来的中药,也拿到那里锤成细末。门前,也经常聚集些妇女孩子。有的搨辣椒面,其余的拉鞋垫,扯闲传,说笑谈。孩子则唧唧呱呱,玩游戏,打木牛,各得其乐。人多,嘈杂。没见他家人白眼,或者言语讥讽。村人,几乎忘了他们“地主”的“头衔”。也听老人说,其家早在他父亲手中因赌博、吸鸦片而败落。往后经历,只是替父亲受过罢了。现在回想,尽然有点恻隐之心。
在我读书期间,时光的坐标上发生了众多生死攸关的事情。几乎是接二连三,这个家的五口人越减越少。先是他的大孙子,叫安安的去县城附近做了上门女婿。这家当时最壮实的一个男劳力,由于家境贫寒不能娶妻,被迫走上了弃家而去的道路。随后,是他去世。时隔一半年载,他的妻子追随而去。突然间,那个高大的屋檐下冷清起来。女婿,先是和小儿子相伴度日。不几年,小儿子得病早夭。女婿的天就塌了。到我走上工作岗位不久,女婿也突然暴病而亡。据说,几天不见人影,有人去院里喊没有回应。推门,发现从里边闩着。卸掉门扇时,发觉已死在炕上。那时起,这家空了,炊烟再没有升起来。
那座空房,门前人迹顿失,燕子也不去垒窝筑巢。宽敞的院子,逐渐被杂草侵没。我们小孩子惧怕有鬼,也不去捉蝈蝈、蚱蜢。在回家的日子里,也站在我家房背面远远地瞧。此后,就只有那空空的院落和斑驳的老房子。几年过去,不是雨淋,就是日晒,房子日显沧桑。几天前,竟然发现那栋房子倒塌了。由于不在村里,没有听到房子倒塌时的轰响,也没有看到那一瞬间墙体跌落、椽柱折断、瓦片粉碎时灰尘纷扬的景况。细细看去,发现那一堆杂乱的房屋遗体旁,除了无用的杂物外,还有一些歪斜、匆忙的脚印。想必,这座多年没有主人的房屋倒塌后,那厚厚的门板、粗壮的椽柱、精巧的木窗,以及遗留下的几件农具,还有能派上用场的瓦片、条石和青砖,肯定让贪心或喜欢占小便宜的人偷偷“借”走了。“小农”的劣根性,还根深蒂固地扎根于村人的脑海。这个“家”都不在了,还要拿走可以拿走的东西。这多少有些可悲,可怕!
现在,这个家的门户不知去向了。相关印象,也会从村人的往事中撤退出局。原本在这个房子里安居的人的身影,又会在多少人的脑海里闪现或是挽留?面对一堆没有形体的泥土、木料和砖瓦的残体,想到曾经的这个家里的一切,心似乎磕碰到坚硬而锋利的刀刃,顷刻血从胸口喷涌而出,而村人的举动是一把盐,适时敷在阵痛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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