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劳之怒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为了伯劳,小时候常常跑去海边的防护林里挖捕“肚猴”,即蟋蟀。应当是在夏季,因为我们穿着短衣裤,踏着凉鞋。单薄的身体趴在清凉的沙地上,用一根三尺长、捋掉叶子的木麻黄细枝伸进指头宽的沙洞,然后顺着树枝开始挖掘。有无边落木萧萧下,木麻黄的枯叶早已铺满了沙地。又有不知名的鸟鸣响起,沙哑沉静。
难以形容挖掘的过程有多刺激,因为洞穴的尽头远远还没出现。就好似迷宫英雄顺着线绳,寻找牛头怪一般。牛头怪是不会从沙洞里跳出来的,但是肥大黄澄的“肚猴”则随时可能跃出,然后落在木麻黄的枯叶间,它张望的触须像两根天线一般,似乎还在接收来自周遭的恐惧和威胁。然后,就被我们抓进了玻璃罐里。我们注视着玻璃罐中肥硕的虫子,它的身体像黄黑交错的华袍,而比身体还长的腿部则荆刺密布。这虫子的眸子,暂且称之为眸子吧,因之闪烁着如水的流光。
不知道虫子会不会产生恐惧。挖掘的过程中,是伴随着轻微的恐惧的,就像舌头试辣。此刻,我们就是洞穴探险家,只不过我们的手指取代了整个身体。手指的触觉不断加之冰凉的沙粒,是湿的,阴冷的。洞穴的幽暗不断呈现在眼前,有不可预知的冷气隐隐冒出。有时我们挖着挖着,一条滑鼠蛇忽然间冒了出来,着实把大家吓了一跳。那冷血动物则是不疾不徐,眼皮也不动一下(它似乎没有眼皮),也不吭一声(它也没有嘴唇),扭动着曼妙的身体,蛇行而去。于是这穴我们就放弃了,一来觉得不吉利,二来“肚猴”可能已经成为蛇的腹中餐了。
没想到我们从小就这么迷信敬畏呢?我们对自然使用原始的暴力,也带着关于乡土的敬畏。但是,关于暴力和敬畏对象的界限和评判标准,却不得而知。似乎是从长辈那边传承下来的,土法自然——长辈说燕子是益鸟和吉祥物,被我们列为正派,所以我们从来不去掏燕子的巢;又说“坟仔鸟”(戴胜)是不祥之物,我们便忌讳之。评判的标准也似乎有“以貌取物”的情况,长得丑的,比如蝙蝠,就不幸地被我们列入反派了。于是很多规则自相矛盾,无理可循的。
“肚猴”并不是我们的玩物,也不是食物。神奇的是后来听说乡人受雇抓取“肚猴”,一只一毛,卖给罐头厂做成食用罐头。我们抓它纯粹是为了伯劳,我们在阴森的丛林中匍匐半日,与蛇共舞,都是为了伯劳。伯劳者,鸟也,古时又称“鵙”,《诗•豳风》曰:“七月鸣鵙。”《乐府诗集•东飞伯劳歌》:“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燕子是候鸟,随季节迁移;而伯劳鸟属留鸟,属地意识极强。我们常常看见它孤傲的身影,停留在高高的电线杆上,以傲藐一切的姿势。伯乐独立高处似乎会形成一种无形的威慑,就像高悬的原子弹或者达利克摩斯之剑。它纯黑的眼影类似于项籍的重瞳一般,是凶猛的图腾。再而,伯劳号称 “屠夫鸟”,习惯将猎物悬挂高处。这不禁让我联想起古代城门上高挂人头的场景。伯劳同样是在宣示自己的领土和权威不可侵犯。甚至是告诉异性,我是最强的雄性伯劳,以此增加交配的机会。原来人类也不过是从自然界学来了同样的伎俩,只不过为了掩人耳目,为了冠冕堂皇,时而付丽,比如在脖子上挂上一串沉甸甸的金链子;抑或头戴皇冠,身披华袍;又比如刚得奥斯卡奖的《绿皮书》里的黑人阿里刚出现时像酋长一样坐在高高的座椅上。但是高级者会用虚拟的意向粉饰自我,据说在北京一些饭局会出现所谓的“局”长,他们不需要告诉你自己是谁,就能凭借言语和气场征服在座的商人,以莫须有的身份获得利益。
然而伯劳还有一个特性,它是独行侠,就像百兽之王老虎一样。作为最小的猛禽,伯劳在空中巡视,然后伺机决绝地俯冲抓住虫子、蛙类、小鸟等猎物。它犀利的眼神,冷峻的弯喙,极像鹰,我们很难遇见老鹰,于是伯劳就成为了鹰的替代品。
风掠过池塘响起了幽暗的波纹;褶皱一样的波纹闻声而逃。芭乐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韭菜林像波浪一样起伏着。空地处,肥大的“肚猴”被五花大绑的挂在竹节筒端,它不断的挣扎。虫子没有恐惧,此刻我们埋伏在韭菜田的一头,望着电线杆上的伯劳和拼命挣扎的“肚猴”,却感受到了某种恐惧,就韭菜花一般,开得无声无息。有时一眨眼,伯劳不见了。这时陷阱上的板砖扑地。我们急忙追去。板砖静静地卧在陷阱上方,一切都很安静。我们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有伯劳,因为它从来都不会挣扎。只能慢慢挪动板砖,直到看见伯劳的羽毛。
传说周宣王时,贤臣尹吉甫听信继室的馋言,误杀前妻留下的爱子伯奇。有一天尹吉甫在郊外看见一只从未见过的鸟,停在桑树上对他啾啾而鸣,声音甚是悲凉哀凄,尹吉甫忽然心动认为这只鸟是他的儿子伯奇魂魄所化,于是说︰“伯奇劳乎,如果你是我儿子伯奇就飞来停在我的马车上”,话刚讲完这只鸟就飞过来停在马车上,于是尹吉甫就载着这只鸟回家,到家以后鸟又停在井上对屋哀鸣,而尹吉甫假装要射鸟,拿起弓箭就将继室射杀了,以安慰伯奇。据说伯劳鸟名是由“伯奇劳乎”一语而得。人类自古有灵魂托物的说法,我国古代有梁祝化蝶,望帝化杜鹃,精卫填海等等,而希腊神话更是多有植物是人或神变成的说法。在我小时候家中飞来一个巨大的彩蝶,母亲竟深情地说道:“那是外祖母化为蝴蝶来看我们了。”让人唏嘘。
伯劳的名字,极为奇特。原以为是因为翻译的巧合,我在《海伯利安》里发现一个来自未来的机器人也叫伯劳,同样是一个杀戮机器。因对其恐惧和无知,海伯利安的人们还为其建庙祭祀。后来发现这个半神半机器的杀戮者伯劳,同样喜爱把猎物高高挂起,才知道作者就是化用伯劳鸟的特性来制造出这样角色。有时候我常常想起伯劳鸟那凶恶的眼神,黑洞洞的,似乎看起来并不像是一种没有灵魂的鸟类。假如它有灵魂,那必定是一种强悍的灵魂。就像神话里的伯奇化鸟,在桑树上哀鸣,在井上,哀鸣着,对着父亲。这又让我想起了《山海经》里的精卫,为填平大海,至死方休。
伯劳的眼睛大而漆黑,带有凶光,眼带处有黑羽,爪子娟长遒劲。可见伯劳之怒,它把全身的羽毛都竖起,要怒发冲冠,将双目怒睁,拟叫阵的张飞。我们战战兢兢地用手捏住它的喙,把它的双脚死死缠住。困兽犹威,像豹子一般在笼里辗转无声地咆哮,像卸下装备的华莱士一样高喊“自由”。伯劳在此刻仍旧是孤胆英雄,仍旧让我们畏惧。
等到我们抽出伯劳的一根尾翼,穿过它的鼻孔,扎成一圈。这时,剧情反转,任何人只要提起伯劳额上的毛,它便会乖乖地垂着身体,滑稽地左右扭来扭去,就像一个小丑。这时候的伯劳,已经不是电线杆上的伯劳,更不是神话里的伯劳了。它似乎臣服了,被击中了命门,不是被糖衣炮弹击中,就是被“人性的弱点”击中,总之,它投诚了。于是它失去了强硬的灵魂,成为温顺的宠物。也有人说,伯劳因口舌被禁,无法施展,故而装聋作傻,甚至假装臣服。看不出这厮,原来还是鸟中韩信呢。不过我还是将信将疑。
正因为如此,我们从来没有把伯劳列为正派或者反派。它自由时候的强悍,而被俘穿鼻之后的温顺让我们无从判断它的立场。更加奇怪的是,作为一种留鸟,伯劳,在春夏杀戮之后,常常在秋冬就悄然无踪,不见身影。如今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伯劳了,我仍旧怀念的是那强悍的灵魂,那孤绝的身影,在高空上。极度像一首让我深深震撼的诗歌,那是诗人狄兰托马斯写给病危中的父亲:
“而你呵,父亲,在高处心怀悲切,
请用烫泪诅咒我,祝福我,我祈盼。
不要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夜。
该怒斥、怒斥那光明的消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