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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具里的时光(三章)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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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筛的时光
         
     筛子是收获的入口,远在村外的庄稼等着被筛子检验。
     那些农具们在村子里抖擞着。磙子是稻枝麦穗脱胎换骨的助手,连枷是菜籽荚豆荚蜕变的动力。所有的农具们都在这收获的季节里憋着劲,一些朝着村庄的远处,一些迈向村庄向深处。
     筛子此刻正幸福满满的等待着,让那些成熟的庄稼丰腴摇摇地向我走来。
     从筛子重叠有致的方格纹理里能触摸到丰收的酸甜苦辣咸,一格格中更是一种回味的端点,细数农事点点滴滴的艰辛,而淳朴的农人对待每件农事很有分寸。乡谚说:播什么种,收多少成。农闲时季,我把留冬的种子摊铺在筛子里懒散地捡拣着,布谷鸟在窗外急促地催我快快播种,于是种子在浸萌中朝熟透的泥土里扎了根,露尖、吐叶、长茎,庄稼在我的注视得挺拔起来,这诱人的庄稼,正是满筛的前奏,有了这样饱满的庄稼,农家今后的日子会过得充满欢声笑语。而作为曾经过滤的筛子,把更多饱满留在筛子里。这样谁会担心瘪种会抢走丰收,谁还会惧怕草籽粘在良种上呢?
     从筛子边框上可以闻到村庄的味道,一张筛子成了家庭不可缺少农具,有些人家在筛子托底的纹格系上一根红线,方便挂在墙上。如此,这家会多出一道风景。乡谚又说:一家忙家家忙。轮到农忙时节,偶有些人家刚刚挂到墙上便又被别人借出,赢得邻居致谢中离去,那笑声调皮地绽放村巷中,为村庄增添一份浓浓地甜意。说不定,在这一借一还中会引发一段姻缘。当然每张筛子不全是盛满秘密,更多的是寻常百姓居家过日子的平常。然而,故事是怎样地展开,尽管筛子哲人般荣宠不惊地沉默不语。可是,从不久以后西村姑娘来东村小伙家串门,那缺乏劳力的人家常被人抢着帮抬脱粒机,还有那风雨场头大家齐努力,谁又能说这里不是一张筛子盛着的幸福源泉呢?
    其实,村子里很多故事都是在筛子上发生的,筛子的秘密是没有使用过的人想像不出来的。这不用我说,村里的婶子们就知道。婶子不让丫头说,村里的小子望着一丝羞怯的红,瞬间染上杏儿的脸颊丫头,也都知道大概意思。
     一张筛子是一个家庭的源头,一个家庭的传承都与筛子千丝万缕的关系。孩子们大喜前的一身新衣衫,总是被村里最慈最长的奶奶用新筛子托着,那鲜艳衣衫像盛开的桃花,筛子看着那些长了翅膀的姑娘走了,强壮的小伙今天成家了,它在老奶奶地抚摩下不说话。
    奶奶是村子最福的喜奶奶,她把享受的子孝孙贤福气通过筛子传递给村庄里的后辈们。筛子,选用的是上好的毛竹,是盛夏时请篾匠定制的。一家人全沉浸喜气中,奶奶在红烛光下看新筛里的新衣很陶醉,奶奶说,孩子们过日子要像过三伏天的筛子,要吃得苦中苦,方才能做得人上人,这样的日子就会红红火火,吃菜就香了,屋子就暖了,村庄也便安然了。
    一张筛子是如何制成的,一个乡村的孩子是如何能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翻、爬、走、跑的过程让一个孩子哭泣。可以记得起那些泪流的样子,可以不说那些流泪的缘由。因为筛里盛满着时光。

板锨在谷场上扬起

    村旁、河边、垛上,有这样一块土地,我们把它叫做谷场。谷场被庄稼包围着,被村民视作宝贝藏着掖着。无论地里多忙,它都是一言不发地盯在那里。
     谷场经过犁翻晒后,被耙拉成小脊,光着脚的农人拉着磙子在上面碾着。夕阳西下时,凉爽的河水让干瘪的场基饱饱地喝足,次日清晨,灶膛里的草木灰均匀地洒下,还是用那条磙子慢慢地碾着。老远就能看见一片玻璃一般的谷场。
    此时,正是村民们最幸福的时刻,麦子随风谦恭点头的样子,惹得村民倍加珍惜,打量、盘算、期待着。
一捆蚕豆就那么被夹着放到谷场边铺摊开来,一担油菜就那么被挑进谷场架起来晾着。几只闹疯了的家雀和孩子们一起,在蚕豆上、油菜杆边窜来窜去。连枷“噼啪”的拍打声,把远在村庄深处的板锨惊醒了。
    村庄里的四爷能听懂一把板锨的话,村庄里的后生们通过他的描述“会扬的一条线,不会扬的一大片”知道扬场的技能;通过他的站姿“顶风扬场,顺风簸箕”明白扬场的窍门,那可是村庄里谁家都不敢糊弄的事儿。
    根伙的谷场分在东南角边上,明头家的谷场紧挨着老仓库,这些人都得听四爷的。风从哪里来似乎都和四爷会过话,早晨脱下的庄稼堆在场的这边,中午脱下的庄稼放在场的那边,晚上脱下的庄稼该放在那边,人们记下了四爷指的地方堆庄稼扬场。
    谷场上有一座庄稼堆起来,这可是村庄里人都知道的事;谷场上有一座庄稼堆起来,也便是村庄里的人都要齐动手的活儿。
    麦把堆起来了,一层一层码垛像座小山。脱粒机安好,草权归置好,谷场也轮空出一片。需要工夫,需要人手,需要力气,也需要手艺;要男人舍得出力气,要女人注重心细,男人努力而谨慎地往脱粒机口塞麦把,女人边碾出草杈边扒脱粒机肚里的麦子,孩子早已站在麦把堆上往下推麦把,老人可攥着草权传草。
    此刻的板锨在谷场边揉着睡眼,立在这家场头,依在那家麦把堆旁。村庄里的人家,哪家庄稼没得到过板锨的搂抱?哪家庄稼没被板锨注视期待过?
    我看见过,当有人从下风头路过时,扬场的人会自动停下,等下风头的人走过去后再扬场。我还见过将麦堆扬成山脊、馒头,落下的一条条、一块块籽粒划成美丽的弧线,好像兵种听从调遣,指定在哪儿就在哪儿。 那扬上去的稻粒有的像礼花一样飘落,煞是好看。
    板锨看惯的可都是场头上的那些事情,看着前场一只麦把坠落到后场了,瞅着东边人家顺风将麦屑飘落西边新扬的麦场。板锨被看场的孩子当着玩具,满场地拖着跑。板锨还赌气躲藏在麦堆旁看主人四下寻找。
看着新脱下的庄稼,板锨摩拳擦掌立在一旁嘟囔着,只要有风,只要有力气,肯定能让它们分家。而此刻长在地里的庄稼也没闲着,正使劲地赶着与板锨的约会,等待着庄稼人的检阅。
    吹过来的一场风,扬起的庄稼一点一点地脱落。草屑、壳子、穗芒会随风飘去回归尘土,落下的是一堆饱满沉实的籽粒。板锨一下一下地扬起,那些晒日头的老人也就那么一天一天地老去。场头的板锨其实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
    板锨在草杈、扁担等农具堆中向我示意,一把板锨在我远方的乡村正直着腰身,就像我的父辈们。

谁为磙子流泪
              
     远在乡下,还有谁能为一条磙子流泪的人。
     窗外,布谷鸟把墨绿的麦地叫染得金黄起来。母亲扔下手中针线活,从柜下摸出干渴的老城砖,往门前榆树下的水桶里一丢,老城砖“咕噜、咕噜”冒泡喝着水。
     接下来的日子,老城砖一直就在榆树下水桶里滋润地养着,等待与它的镰刀情人相会,它是父亲那年参加大炼钢时,从废弃的城边捡回的,质地老,耐磨。随着每年两季的相会,它早已从平直变成弯月地凹下去。等到收获季节一结束,母亲立刻把它收藏到柜下,绝对是不会让它迈出大门的。磨好的镰刀呢,有幸跟着父母,转战各处责任地,割完最后一株庄稼后,母亲在刀刃上抹点香油插到窗棂上去了。
能一直呆在场头,还能享受阳光雨露的农具,只有磙子了。
     它可是母亲视为宝贝的磙子。
     乡谚说:力大坐磙子,瞌睡懒门槛。燥热的身子与凉席始终粘连着,一翻身犹如剥卜页布般,好不容易挨到清晨,聆听着窗外的布谷鸟的叫声,迷糊着。只听见母亲忙碌地脚步声,来来回回地嗵嗵地响着。
     母亲应该是煮好早饭,喂好猪,放好鸡栏后,来到我的床边,轻轻地拍打着我。我一出生就是个病殃殃地,与同龄人相比差了许多。村东首的根伙能挑起满桶担子,西边邻居明伙更是了得,能独自撑船到水流的永东河里去。到现在,我总不能从河边拎半桶水回来。母亲把我推了推,我睁着醒松的眼,很不情愿地朝床里翻过去。我也记不清是怎么样起来,如何跟着母亲来到磙子边,她虔诚地用干净扫帚把石磙子打扫一遍,示意我坐在上边,然后像一位神仙附体的法师般指导我如何将脚要着地。
     脚着地了,土地里的精气神就会传到我的身体里。母亲脸上的愁容渐渐退去。仿佛此刻我就能把村里的同龄全比下去般。
     可总是有时磙子让母亲在操心。
     磙子一直呆在我家的场头,有时被别人滚去镇农具脱粒,他用完后,也不着急还过来,而是往场沟边一推,堆在草垛里。倒是紧挨河边的人家滚去用时,母亲会对父亲喊:看看他有没有用完,别弄得掉到河里去。轮我家想用时,母亲满场地找。
    总有些年头,我家的磙子不让母亲省心。紧张的收获时节,让母亲忙得有点乱,待到准备将谷场栽菜种豆时,才发现一直要呆在场边磙子不见了。于是,母亲念叨着,站起来直了一下腰,又想起了什么,把小铲锹一丢,顺手抄起草叉,场头草垛被戳了一遍,四周的场沟一圈跑过后,才知道被最南边的人家不小心滚到河里了。后来母亲看着我和父亲把磙子从河里捞上来,开心地笑了,笑得是那样的灿烂。我知道,母亲的笑是为我灿烂。
     磙子为我家能使多大劲,母亲还不是象清楚我们一样的熟悉那条磙子。庄稼待收之时,谷场在等待,磙子使出吃奶的力气,迎着凹凸不平的泥土碾过;场头脱粒时,磙子铆足了劲,压积着挣扎的机器,稳稳地呆在那里看着我们忙碌。也许,少了磙子的场头,也不知母亲的日子该是怎样过,看不见呆在一边的磙子母亲的心里又该是怎样的一种空落落。
    曾经的谷场被房屋包围着,若不是那条遗弃在边的磙子,我认不出这里曾经是谷场。在这块宅基地上,曾经的磙子没了用武之地,就连那只几个劳力一同抬来的脱粒机也不知道转世到哪。
    此刻的磙子正满面的伤痕,被风吹雨淋过,是碾土回家的叙说。母亲把石磙迎着太阳的一面,叫阳面,留在阴暗在地叫背面。在这阴阳之间,是英雄末路?那勇冠三军的碾劲,那泰山压顶的霸气,在背阴下,一丛丛杂草蓬发,这还是曾经的?碾压过的是劲,颓废的是神,哪怕只是碾缝里一粒尘埃。
    也许,那碾缝里的尘埃是泥土气息,才能守住乡村一些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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