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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以走丢的方式离去的人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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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赣江上的大桥修通后,很久没有经渡口乘船回家了。
  
  因了怀念坐船的缘故,加上久违的得闲,我便带着妻儿,决定取远道,从家乡古有的白马渡口回家。时令正是初入冬季的十一月,天边浮着几朵淡淡的云彩,被夕阳的余辉镶上了美丽的金边,一道耀目的阳光从云层缝隙中直射下来,照在遥远的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略有寒意的微风吹过苍凉的田野,撩动我的衣襟,令我这个踏上故乡土地的游子顿生感怀,倏然想起许多人和事。
  
  和邻居寒暄了一阵,便在门前的小巷闲坐。不久,母亲就扛着锄头转过墙角,遥遥地从巷子的另一头回来了,望见老远就大叫“奶奶、奶奶”的儿子,眉眼间绽开了笑意。两三个月不见,母亲看上去比我上次回家时更显消瘦黝黑了,好在精神尚健。我知道,这是八九月间忙于农事的印记。
  
  一阵欢闹之后,母亲带着有些神秘和遗憾的表情告诉我:
  
  “村里的细牛走丢了!”
  
  “哪个细牛?”我有些茫然,忙问:
  
  “哦。你怎么忘了,不就是后面刘家巷人的傻子儿子嘛!”母亲总是这样,依旧沿袭着老一辈人对农村妇女的称呼,无名无姓,只有出生地,外加一个空泛的属性。
  
  即便这样,在她的提示下,我还是迅速在脑海中搜索到了一个模糊的印象:在巷子的深处,一个表情有些木讷,眼神呆滞的小伙子蹲坐在柴堆上,他个头中等,身体结实,穿着满是补丁、显得有些脏旧的蓝色布棉袄,在几个孩童的调笑和捉弄下口齿不清地争辩着,还不时躲闪着顽童们手脚的挑逗,躲不过之时,就气愤地站起来,粗笨地挥动有力的胳膊,大叫“走开、走开”。于是,孩子们便在他的吼叫中一哄而散了。
  
  这就是所谓“刘家巷人”的傻子儿子,小名叫细牛,大名也叫细牛。然而,在我对他寥落的印象里,觉他似乎并不十分傻,只是从小就听别人都说他傻,也就觉得他很有些特别的愚笨憨痴罢了,况有家人的监护,怎么会突然走丢了呢?
  
  于是,我问母亲:“怎么会走丢呢?丢了多久了?他家里人没有去找一找吗?”
  
  “哎,都丢了两个多月了。家里人都找遍了,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说来也奇怪,这个傻子平常还很老实听话,从他父亲三四月间死了后,就有点不正常了。有人明明看到他中午出去换牛桩,下午就不见人回来,一连几天,不见人影,后来托人去附近村子、白马渡口、桥上的收费站打听,都说没有见到人。这不,快三个月了,还是不见人影,许是死在哪里了,谁知道呢?他娘还专门去问过隔壁村的半仙,半仙说她的傻儿子这辈子是来讨债的,现在讨完债就该回去了。前两天,他姐姐还专门到我,说你在外面工作,人面熟悉一点,帮忙多注意一下,看看他会不会在火车站、汽车站这些地方。”
  
  母亲的叙述让我有点应接不暇,而且带着一贯神秘而又有些遗憾的表情,好像世界真有如她心里装着的菩萨神灵一样。在她的表情中,还多少洋溢着几分由我这个儿子产生的自豪。
  
  我理解母亲的所有表情和神态,只是忽然听到这个傻子走丢的消息,心头感到一丝震撼。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触动让我有如此的震撼,也许是平日看惯了城市的繁华,回到家乡,突感人事迁变的迅疾吧;或者是这样一个人的丢失,不意间触到了我长久以来被麻木包裹的内心,而激起一丝空洞的悲悯和同情;又或者是,在细牛走失的事件中,我隐约地感到了人生的渺茫和生命别样形式的回归,让自己更加清晰得看到了自己行走着的身影…..
  
  我的思绪有点纷乱,一个模糊的场景冲出记忆闸门……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还很年轻,一点细微的荣耀就足以激起我的欢喜。我意气风发地从省城的学校放假回来,穿着崭新的扛着肩章的校服,沿着赣江大堤悠悠而行,望着前方故乡的影子,沉醉在开阔的田野景致和云雀辽远的鸣叫声中,想象着回家之后,别人会投以我什么样的眼光,父母又会如何在脸上挂满骄傲。忽然听到一个含糊的声音从大堤边缘传来,还不及反应,就看到一个身影从堤岸边际的草叶上冒了出来,声音正是从他的口中传来的。我仔细一看,认得是细牛,他牵着一头老牛从堤下走了上来。
  
  “什么?”我根本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仓促地带着一脸疑惑、不安和鄙夷看着他,反问道。
  
  “你…..回来了,我的牛…..要喝水!”他笨拙地打着手势,指指身后的老牛,口音依旧含糊不清,还有些语无伦次:“你的衣裳……好!”他粗笨的动作和突兀的话语,让我回忆起小时候走过非正常人时惯有的不安和恐惧。以我从小就有的孤傲性格,是很不愿和这类人纠缠的。于是我微微点了一下头,就转身昂头走自己的路了。
  
  似乎这次之后,我就没有见过傻子细牛了。尽管经常回到小村,但终究逗留时日不久。更何况,人世间,会有多少默默无声的存在,能于我们浮躁追逐的心灵中留下印记,引起我们深切地关注呢?记忆的筛子总是以我们喜欢或不喜欢的方式梳理着琐碎生活的一切,漏掉那些我们自以为无需在意、没有价值的人和事物。
  
  风渐渐增添了寒意,暮色开始降临小村上空,那道穿过云隙的阳光已然减弱了光芒,但依旧照着远方。

    我坐在小巷子里,靠着斑驳的砖墙,怅然冥想。仅以细牛走失一事来看,我更习惯于从社会现实的角度审视类似于他的这群智识残障者,并投之以微薄无助的同情,除此,并不能有更多作为。我曾经到过很多特教学校,看到过各种身体和智识的所谓残障者,我还曾今留意过街头的乞讨和卖艺者,并试着从他们的角度反观走过他们身边的那个我。我不知道,虽然我常怀着怜悯的眼光看他们,但在他们的眼中,我会不会也是一个值得怜悯的人呢?我无法走进他们的内心,正如同他们也难以走进我的内心一样。生命之花一经绽放,就必然生发出一个个独立的宇宙,谁能说属于这些人的宇宙就是多余的存在呢?进一步细想,我就会在仿佛中看到,这十几年来的我,不也是在日渐走离故乡吗?尽管身体无恙,却也常有浓重的迷失感袭上心头。我与细牛,还有众多的人,难道不是同样的走丢者,有意无意的在与地理和精神意义上的故乡告别,然后慢慢告别世界?
  
  我不知道细牛的走失,到底是因为什么?更不知道他走丢的方向和走丢后最终的归宿。旷野、山川、迷茫的远处,都是人的归宿。他以走丢的方式离开故乡,离开这个小村子,在没有家的地方,在这样气候一天寒似一天的冬日,他能走得多远呢?和他一样走丢的人们在充满隔阂和孤独的世界又能走得多远呢?但愿细牛还在人间的某个角落寻找回乡之路,也但愿天际能常有一缕阳光照耀走丢之人的迷茫路途。
  
  暮色愈加浓了,天边那道从云层缝隙中射下来的光线渐渐收起。乡村房舍间有缭绕的炊烟慢慢升腾飘散,融合在清冷苍茫的暮色中。母亲已经忙着做晚饭了。我收起思绪,钻进灶舍,顿时感到一股温馨的烟火之气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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