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事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这几年总是做同样的梦:老宅宽阔的窗台上,晾满了金黄的大柿子。父亲坐在一把老旧的木椅上看报纸,偶尔揉揉迎风流泪的眼睛。父亲有时候会挪动一下身子,椅子吱扭吱扭地响,像一个人老了所有的筋骨都不对劲儿了。在梦里长长的一溜柿子,锗褐色的窗户框,每一块玻璃都蒙了灰尘。再高一些,屋檐垂下蜘蛛网,那么纤毫毕现又衰败凋零。初冬的凉风,上午十点多钟的阳光,真实的可触摸的秋末冬初的情味儿。我能够闻到报纸的油墨味儿,柿子掰开流淌出来的蜜汁味儿,大地上腐叶堆积,乡村里各种粪肥混搭的气味冲撞着鼻子尖儿。每一次我都拼尽全力想喊出一句话:爸,吃个柿子吧。
可是不能,父母已经离开我,离开得山高水长,离开得彻底而决绝。我宁愿相信在梦境里,我重回到另一种真实里。
醒来不过是继续过着如常的日子,只是我知道不一样了。我已经接受了梦境给我的暗示,想念起那个旧时光里的五口之家。一个人怀着不为人知的念头是孤单的,这孤单像一块坚硬的核,不断地滚动扩大再滚动再扩大,直到有一天找到宣泄口或者消融掉。如果刚好在街头巷尾或乡村的市集,遇见摆摊儿的小贩,他的菜豆果蔬他的样貌身材,吻合了我心底的那个人,我会毫不犹豫的上前搭讪,买下他的瓜他的豆。感谢这样的遇见,我心里固执的认定这是父亲以另一种方式回来找我。
燕山连绵沟壑纵横,闲暇时候我喜欢钻山沟子。山坳里撒落着一个连一个的村子,有人家的地方才会在院子边角处看见柿子树。至今我还不曾遇见生长在荒山僻壤的野柿子树。胆怯地靠近,想推开虚掩的柴门,去讨一碗水喝。我甚至生有贪婪之心,愿意里面走出我慈爱的父母,少年的弟妹,他们唤我回家吃饭。总有这样的院落让我挪不动脚步,停下来仰头看,在心里一遍遍的喊他们。有时是柿子花开得繁密细小,像我们小时候青涩而苦难的年光。即使我走遍千百个村落,即使我遇见酷似我家老宅的院子,也无济于事。有时是柿子硕大,一群麻雀俯冲,喜鹊也来,呼啦啦的热闹。暗自想,要是能噗嗒一声落下个柿子,砸中我的头顶该有多好啊。
二。
老家拆迁的那年,乡邻们像被注射了兴奋剂,忽然而至的一夜暴富,足以让人手足无措。我弟弟有那么一段时间被单位人喊徐百万,他媳妇更是膨胀得邪乎,我感觉眼看着这世界就盛不下他们了。没人会在意院落、水井、山墙、柿子树和别的什么。我在老院子哭过,却被人私底下议论说老徐家的大丫头分不到拆迁款气哭了。散落一地的物什,带着凌厉的尖角,扎得人心钝痛。
故乡那一片废墟,距离我的住所有一小时的车程。闲了就去看看,看看老宅新生的杂草,杂草丛中瓦砾交错。我能分辨出老院的轮廓,东南角上有一棵老柿子树,紧挨着是猪舍茅厕。赶上秋雨淋漓的时候,我去给猪添烀熟了的白薯秧叶,再去茅房。我妈说我是懒驴上套屎尿多,她在院子里嚷嚷,大丫你掉进去了吗,赶紧给大锅加把柴。我才不着急呢,我拿一本缺页掉角的书在读。雨点子从柿子树上掉下来,在革质的叶片上滑一会儿,才滚落到我的后脖颈子里。我一个激灵,提了裤子往堂屋跑,麻溜的往将熄的灶膛里塞一把豆秸子。
立冬之前柿子都要下树,也没多少,百八十斤。父亲是不擅长做生意的,麦黄的时候他去市集上卖过杏子,一筐上好的银白杏换回一把散碎毛票。柿子也是要拿去市集的,剩下一些不那么端正匀溜的,就沿着窗台密匝匝的摆起来。煞是好看,吸引我扒住窗台一回回地踮起脚尖儿数数,眼巴巴地观望。没遍数的问,这柿子啥时候能吃啊。没捂过来的柿子,吃到嘴里巴巴的涩,嘴唇舌头都好像紧缩了一圈。
老宅没了,柿子树杏子树跟着没了,再也没有冰凉入骨的雨点子顺着后衣领侵袭我的伤感。
去年冬天我回老家,在素的陪伴下去我家老院子走走。还能找回什么?想要的都在心底盘亘错节,丝丝入扣地纠缠。已不复当年,在柿子树繁茂的地方,我和素停下来,连一段枯枝都没有。素说要不然扒一块儿青砖带回去吧,留个念想也算是。人散了,散成星星点点,捡不起握不住。
三。
经历了几次工作调动,离父母远了,每一年都沿着秦青公路往北,找个偏远山区的市集买上一箱柿子,再去再买。父亲说这是本地土柿子,叫磨盘柿。扁圆而壮硕,每一枚柿子都包裹了好些甜津津的小舌头,劲道柔韧。父亲吃得很慢,像是舍不得又像是牙齿松动咀嚼不利落,他一边吃一边和我唠嗑儿。我的耳朵被父亲吃柿子的声响填满,咯吱咯吱,至今犹在。好些记忆是不肯轻易散去的,又或许一生一世不肯散。
因为父亲喜欢,便年年都送过去,我愿意看着父亲拿起柿子抚摸柿子,看他挨着个的摆在红漆板柜上。我陪父亲说说十五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柿子树,摇晃着硕大的叶片。
父母吵闹了一辈子,是我心里一块沉重的郁结。母亲喜欢吃糕点,父亲喜欢吃柿子,我买糕点买柿子,无非是想在父母之间感受到一点家的温情之味。父亲爱我们,母亲也爱我们,只是他们之间没有爱。年过半百的此刻,窗外飞着黄叶,忽然伤感泪湿了眼眶。父母不在,生命里一半的好已经消逝。像一个孤儿,委屈易感,无所依附的情绪沉浮不定又无处落脚。
母亲走在父亲前头,那时他们已经分开十五年了。我在母亲耳畔说:娘你这么胆小,我想将来还是与爹一起吧。我知道母亲是不愿意的,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流泪。父亲弥留,是不知道母亲的情形的,我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是大丫头,我娘三年前就去了,她在等你。
我父母在一个屋檐下过了鸡飞狗跳的三十多年,又各自经历了分开之后的十五年。2016年,我们兄妹三人将离异的父母合葬于村庄之北。
在记忆里保留住一棵柿子树,就有了指望有了念想。有一句诗记不得是谁的了,“你走后,我爱上的人都是你。”
对自己对亲人,生存和死亡,都与柿子树的繁盛凋敝有了联系。关于柿子树的一些事儿,不分昼夜的缠绕着,我做过的很多琐碎,也像是给往事打补丁,想起什么补什么。花色针脚都是随心所欲的,补啊补,没完没了的漏洞。
人生,总是漏洞百出的。像我娘说过的:按下葫芦浮起瓢。
柿子太过甜蜜,如今已经不适宜我了。上周我和妹妹去乱刀峪看秋叶,快要往回返的时候妹妹说,姐你看柿子。在山峰林立的山路边上,斜阳透过树梢,将七八个柿子照得金光闪闪。我捡一片叶子在手里摩挲,油润厚实,凉津津的,一股子清凉从指尖蔓延到心底,贯穿再辐射。
十多年了,两山夹口处的那片烂尾楼,钢筋被锈蚀水泥梁柱断裂,至今不能圆我乡邻们回家的梦。他们投亲靠友地寄人篱下,故乡成了回不去的概念上的桑梓地。离世的,念着老宅便雇了铲车在旧院子门前铲平一块地,铺展开摆几把折叠椅,两边儿立着孝子贤孙们。几把唢呐做出吹塌天的架势,吹吧,尽情地吹吧。鼓起来像个牛卵子,瘪进去两块皱驴皮。
四。
在很多地方,我不断的看见过柿子树开花,每一回都会生欢喜心,每一回有妄念倏忽间闪烁一下子。都在,又都不在。
后来我认识了浙江的方柿,陕西的鸡心柿,富平的尖形挂柿,扁桃形球形锥形不一而论。在晚秋阳光充裕的午后,我晾晒一些菜园子里的小瓜果,萝卜丝山楂干,有几颗白菜也需要放置几天,走走水汽。如果时光倒流,如果我的父母弟妹还能重回往日时光中,我愿意好好的爱他们。都是爱驰才觉爱迟。
某夜,疲累至极,倒头睡了。一路向北,飞啊飞,落上蓬勃的一株老树,院子里人影嘈杂,父母弟妹都在。村上的几个相熟的叔伯大爷忙乎着杀猪宰羊,房檐下挂着红白下水,滴滴答答的淌着血水。山墙跟儿的劈柴垛一只刚褪了毛的公鸡扎撒着两爪,一群母鸡领着七八只半大的咕咕的叫。我认出一个女人,她叫张枝华,她买了我家的猪肉用搪瓷盆端着,她还顺了我家的冻白薯和大柿子。冻白薯放在猪肉边上,冻柿子揣进了裤兜,每走一步裤兜里的柿子就晃荡一下。我动弹不得,也张不开嘴巴,任凭人们抻拉扯拽地撕巴我家的那点宝贝物什。
母亲在的时候,说我是个小气鬼儿。说我随我爸,没个撒放。母亲信命,常说的一句话是:该死该活脸朝上。其实我是不认命的,现今我将父母都撒了放了,无从找回。柿事如花绕,纠缠在心,不肯离开。时逢立冬,满街筒子都是白菜大葱大柿子,忽然孤单。
风过处,山道上的毛毛草晃荡着摇啊摇。我偶尔也会去父母的墓地坐坐,陪他们说说话,我知道即使摆放好了柿柿如意,也不过是聊表心意。
罢了,认了。
(初冬,写于秦皇岛。334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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